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卡尔维诺 《奥德赛》里的多个奥德赛 摘抄

普洛托斯肯定早已对《奥德赛》了如指掌:他开始讲述奥德修斯的历险,他开始的地方也正是荷马开始的地方,也即奥德修斯被困于仙女卡吕普索的岛上;然后他就没再讲下去,因为荷马可以接下去讲故事的其余部分了。

这个“奥德修斯归来的故事”甚至在完成归来之前就已存在:它早于它所叙述的实际事件。

必须寻找、思考、记住归程:危险在于,这归程可能还未发生就被忘记。事实上,奥德修斯在漂泊中最早停歇的一个地方,就包含丧失记忆的危险:吃了食枣族的美味忘忧枣,就会乐不思返。忘记的危险发生在奥德修斯旅程的起点而不是终点,这听起来可能有点奇怪。但是,奥德修斯在经历如此多磨难、承受如此多痛苦之后,如果他忘记一切,他的损失就会更大:他将无法从他的痛苦中获得任何经验,或从他的遭遇中吸取任何教训。

奥德修斯一定不可忘记他必须走的路,他的命运的脉络:简言之,他一定不可忘记《奥德赛》。但是,就连创作即兴诗的行吟诗人,或背诵已被别人唱过的诗篇的史诗吟诵者,如果他们想“讲述归程”的话,也一定不可忘记;对于没有书面文本可依的歌手来说,“忘记”是生命中最负面的动词;若他们“忘记归程”,那等于忘记被称为“归来之歌”的史诗,也即忘记他们的节目的重头戏。

奥德修斯从忘忧枣、喀耳刻的药和塞壬歌声的魔力中拯救出来的,不只是过去或未来。对于一个人、一个社会、一种文化来说,只有当记忆凝聚了过去的印痕和未来的计划,只有当记忆允许人们做事时不忘记他们想做什么,允许人们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而又不停止他们所是的,允许人们是他们所是的而又不停止成为他们想成为的,记忆才真正重要。

有一天,为了泄愤,真正的奥德修斯,伟大的奥德修斯,成了最后的旅程的奥德修斯,对他来说未来绝不是某种过去,而是预言的实现——甚至是乌托邦的实现。而荷马的奥德修斯则抵达一个终点,也即把他的过去恢复为现在:他的智慧是重复,而这可见诸他身上的伤疤,这伤疤永远是他的标记。

在神话语言里,就像在民间故事和通俗传奇故事里,每一项志在恢复正义、纠正错误、救苦救难的事业,通常都表现为恢复一种属于过去的理想秩序;正是我们对已丧失的过去的记忆,使我们确信征服未来是值得的。

在集体无意识里,穿乞丐衣服的王子证明每一个乞丐实际上都是一个王子,其王位被篡夺,必须夺回其王国。奥德修斯或盖林·梅斯齐诺或罗宾汉,都是遭逢不幸的国王或国王的儿子或高贵的骑士。当他们最终战胜敌人,就会恢复一个公正的社会,他们的真正身份将受到尊重。但这个身份仍然跟以前那个身份相同吗?以无人认识的老乞丐身份重返伊萨卡岛的奥德修斯,跟当年那个启程去特洛伊作战的奥德修斯也许不是同一个人。并非巧合的是,他曾改名为“无人”,才救了自己一命。唯一立即就认出他的,是他的狗阿尔戈斯,这仿佛在暗示,个人延续性的记号,只有动物的眼睛才认得出。

对奥德修斯的老保姆而言,奥德修斯身份的证据,是他被野猪獠牙刺伤的疤痕;对他妻子来说,则是橄榄树根做成的婚床的秘密;对他父亲来说,则是列举多种果树:所有这些记号,都与他的国王身份无关,而是与猎人、木匠、园丁有关。这些记号之外,最重要的是他的体力和他对敌人的无情袭击;而最最重要的,则是得到诸神的宠爱,正是这点使得哪怕忒勒马科斯也深信不疑,尽管只是基于一种信念。相反地,没人认出的奥德修斯在伊萨卡岛醒来时,竟认不出自己的家乡。女神雅典娜不得不现身,向他保证这伊萨卡就是他的伊萨卡。在《奥德赛》下半部,一直存在着普遍的身份危机。只有故事能确保这些人物和地点就是以前的人物和地点。但就连故事也改变了。奥德修斯先向猪倌欧迈欧斯讲述、继而向对手安提诺奥斯和妻子珀涅罗珀讲述的故事,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奥德赛:那是一个漫游故事,他虚构自己从克里特岛一路漂泊到伊萨卡;这是一个海难和海盗的故事,要比奥德修斯本人向费阿刻斯国王讲述的故事更可信。谁说这故事不是真正的奥德赛?但这个新的奥德赛还引向另一个奥德赛:在旅途中这位克里特漫游者曾遇见奥德修斯。就是说,我们所听的,是奥德修斯讲述的一个有关奥德修斯的故事,讲他浪迹多个国家,而真正的《奥德赛》,也即我们认为是真本的《奥德赛》,则从未说过他浪迹过这些国家。

奥德修斯在两个场合遇到海伦,第一次海伦是盟友,成了他那次乔装的同谋;但在第二次,她是敌人,她模仿希腊军人的妻子的声音,企图使他们暴露自己。因此,海伦的角色是矛盾的,但永远涉及欺骗。同样地,珀涅罗珀也是欺诈者,也即她织完又拆的编织术;珀涅罗珀的编织术与特洛伊木马如出一辙,也像特洛伊木马一样,是人工技能和伪造的产物:因此,奥德修斯的两大特点,亦是他妻子的特点。

《奥德赛》的作者必须让奥德修斯离家十年:在他的家人和军中战友看来,他已失踪,再也找不到。为此,作者必须让他从已知的世界里消失,涉足另一个地理空间,涉足一个人类所难企及的世界,涉足彼岸(他的旅程在他访问冥府时达到高潮,并非事出无因)。

《奥德赛》之所以新颖,是因为它使一个像奥德修斯这样的史诗英雄与“女巫和巨人、怪物和食人族”斗争,这些处境,属于更古老的传奇类型,其根源是“古代寓言的世界,甚至原始魔术和萨满教的世界”。

按照霍伊贝克的说法,《奥德赛》的作者正是通过这手法向我们展示他的真正现代性,使得作者似乎更接近我们,甚至成为我们的同代人:如果传统上史诗英雄是贵族和军事品德的范例的话,那么可以说,奥德修斯除了具备这一切之外,还是一个能忍受最艰苦的经验、劳累、痛苦、孤独的人。“无疑,他还把读者带进一个神话式的梦幻世界,但这梦幻世界同时变成我们大家生活其中的真实世界的镜像,这个真实世界到处是贫困和磨难、恐怖和痛苦,人被它淹没,无从躲避。”

真与假之间的界线并不存在;他只不过是在忆述同一经验,这经验一会儿存在于现实的语言中,一会儿存在于神话的语言中,如同哪怕是对今天的我们而言,每次旅程都依然是一部《奥德赛》,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奥德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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