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保罗·奥斯特《神谕之夜》摘抄

※ ……反正我是不懂为啥有人说这本结构精巧balabala……就,感觉挺普通的,无论哪个方面都很普通……

 

“人人都有话要说,”他继续说,“人人都把事情记下来。孩子们在学校用我的本子做功课;老师们用我的本子批分数;情书装在我的信封里寄出去。我这里的每样东西对生活都很重要,这使我高兴,让我的生活有价值。

 

M.R.可以是心理资源、多重阅读、神秘启示。

 

哈默特这么写道:“他觉得有人揭开了生命的盖子,让他朝里看了一眼。”弗利特克拉夫特意识到世界根本不是他原来想象的那么理性和有序,他从一开始就完全想错了,从未理解过其中的意义。这个世界被偶然主宰。随机事件潜行在每个人生活的每一天,生命可能随时被剥夺,毫无理由。吃完午饭弗利特克拉夫特得出结论,他别无选择,只有屈从于这种毁灭力,用毫无意义、异想天开的手段自我否定,碾碎自己的生活。这么说吧,就像是以火制火,以毒攻毒。他没有费事回去和家人道别,甚至懒得去银行取钱,直接从餐桌边站起来,走向另一个城市,从头活过。

 

我没有以任何我认识的人为他的原型(至少,不是有意识地),但是我在心里一把他组装好,他立刻令人惊讶地变得鲜活逼真,我几乎可以看见他,他似乎早已走进我的房间,就站在我身旁,手搭在我肩膀上低头看着桌上我写的文字,看着我用笔为他注入生命。

 

我们有多少受制于肉体,也就有多少超越它。这些我们都知道,可是一旦我们跨越外观和表面的层次,语言就变得无用,瓦解成疑云迷惑和虚幻的比喻。有人将它称为“生命的火焰”,又有人称之为“内心的火花”或者“自我的灵光”,还有人把它叫作“本性之火”。这些说法总是落在光和热的影像上,而那种力量,那种我们有时唤作“灵魂”的生命本质,总是和另一个人以眼睛交流。自然,诗人们执著于此是不错的。欲望迷梦始于凝望心上人眼睛的片刻,因为只有透过眼睛你才能辨出那是谁。

 

过去我来过特劳斯的公寓无数次,可当我在自己布鲁克林的公寓里花了几个小时思量它,又把我故事里那些虚构的人物安置进去后,它现在看来似乎同时属于一个虚构的世界和一个光天化日人来人往的现世。

 

我既是周边发生的一部分,却又与之隔绝,心思随意漂流,想象自己坐在布鲁克林的书桌前,在蓝色笔记本上写着眼前这个地方;同时又坐在曼哈顿一间跃层公寓楼上的椅子里,身体稳稳地盘踞,聆听约翰和格蕾丝相互倾谈,甚至不时插入自己的意见。一个人想心事的时候会显得心不在焉,可我没有心不在焉。我在那里,充分参与周围发生的一切,但与此同时我又不在其中,因为周围一切显得不再真实。这既是一个存在于我脑中的虚幻之地,又是我实实在在的栖身之所。

 

“他一张一张把幻灯片看完之后,又重新看了一遍,第二遍看时他渐渐发觉照片中的大部分人都已经死了。他父亲,1969年死于心脏病。他母亲,1972年死于肾衰竭。缇娜,1974年死于癌症。那天在场的六个叔叔婶婶,也有四个已经去世了。有一张照片,他和父母、缇娜一起站在前院的草坪上。就他们四个,手挽手,相互倚靠,并排四张滑稽的笑脸生动地冲着镜头扮怪相。当理查德把这张照片第二次放在视镜上,他的双眼突然盈满泪水。就是这一张揪住了他,他说,这张对他来讲太要命了。他意识到他是和三个幽灵一起站在草坪上。这个三十年前那天下午的唯一幸存者,眼泪一旦夺眶而出,就再也无法抑制。他放下视镜,双手捂住脸,开始痛哭。他在跟我讲故事的时候用的就是这个词:痛哭。‘肝肠寸断,’他说,‘完全无法自制。’

 

三维图片不是传统相片,你必须借助视镜才能完成整体成像。没有视镜,就没有图像。没有图像,就没有回到过去的时空旅行。不再有时空旅行,就不再有喜悦。又一轮悲伤,又一轮哀痛,似乎,在重新赋予他们生命之后,他不得不再次埋葬死者。

 

血淌在洁白的瓷盆上是那么的红。这颜色映在脑中是那么鲜艳,那么惊心地浓烈。令人震撼的美感。相比之下从我们身体里流出的其他液体却如此暗淡、苍白。发白的唾沫、乳浊的精液、黄色的尿、黄绿色的鼻涕。我们分泌出秋冬的颜色,而流动在我们体内看不出的,保持着我们生命的液体,却是疯狂的艺术家手中的深红色,一如未干的油漆那般鲜明。

 

这个房间装着世界,爱德答道,至少是它的一部分。活着的、死去的人的名字。历史遗产办是一所记忆之宅,是现在的圣墓。把这两样东西汇集在一个地方,我就能向自己证明,人类没有结束。

 

我看到过一切事物的末日。闪电人。我去过地狱深处。我看到了结束。有过这样一次经历后,不管你接下来还会活多久,你的一部分总是死的。

 

废弃衣物可以有两种来源,而人们因为其中一种原因抛弃衣物。一个人对一件衣服没兴趣了,就把它捐给慈善机构;或者一个人死了,他的继承者们为了减一点税就丢弃他们的一些物品。想到自己穿着死人的衣服走来走去,令尼克感到温暖。现在他已经停止存在了,而穿上一个同样不存在的人的衣服就显得很相宜——似乎这种双重否定能让他更加彻底、更持久地抹掉自己的过去。

 

而一旦来自未来的人们开始影响过去的事件,来自过去的人们开始影响将来的时间,那么时间的本质将会改变。时间将不再是持续谨慎而有规律的单向运动,而将被揉成一团无边无序的混沌。总而言之,一旦有人开始在时间中旅行,那么我们知道的时间概念将被摧毁。

 

吉尔生活在二十二世纪中叶。那时的人们已经掌握了时空旅行的技术,但很少付诸实践。他们对其应用做出了严格的限制。考虑到可能带来的混乱和灾难,政府只允许每个人在他的有生之年进行一次时空旅行。这么做不是为了领略亲睹历史的快乐,而是作为一种进入成年的仪式,在你二十岁的时候举行。一场庆祝会将为你召开,当夜你将被送入过去,去周游世界一年,观察祖先们的生活。从你出生之前的二百年,也就是上溯大约七代开始,一路回游到现在。旅行的目的是为了教会你谦卑、同情和对同胞的宽容。你将在旅途中遇到成千上万的祖先,人生的各种可能将在你面前展开,基因彩票中的每个数字都将翻出。旅行者将明白自己出自于各种无穷矛盾的组合,在他的先人中,有乞丐和傻瓜、圣人和英雄、瘸子和美女、善人和凶犯、无神论者和小偷。在这么短时间里目睹这样多的人生百态,你将对自己和世界都有新的理解。你把自己看做某种比自己伟大的事物的一部分,看做一个鲜明的个体,一个有着无可替代的将来的空前的生灵。你将最终理解,你是唯一对塑造自己负责的人。

 

她的房间是两个人的庇护所,一个小小的爱欲天堂。我的房间则是个阴森的地窖,只有一个人,唯一的野心是逃跑。

 

它是纽约老式建筑的一个完美范例,一个从以钻石、高顶帽和白手套来炫耀财富的时代保留下来的石灰岩宫殿,如今却被社会底层的渣滓,一个不断发展着的瘾君子、酒鬼和前度罪犯构成的人群占据,这是多么古怪啊。它已经成为迷途人的一站。

 

过去征服了现在。那一刻未来不再存在。

 

这个诗人出版了一部有一本书那么厚的长篇叙事诗,围绕一个小孩被淹死的事展开。他的书发行后两个月,作家和家人一起去诺曼底海滩度假。在他们行程的最后一天,他五岁大的女儿走到了波涛滚滚的英吉利海峡里,淹死了。那个作家是个很理性的人,约翰说,一个以思维敏捷清晰而著称的人,可他因为女儿的死责备起那首长诗来。他在痛苦的挣扎中迷失了,他让自己相信他写的那些关于虚构的溺毙事件的文字导致了一起真实的水中之死,一个虚构的悲剧引发了现实世界中一场真实的悲剧。结果,这个极负才华的作家,生来就是写书的人,发誓再也不写作。文字可以杀人,他发现。文字可以改变现实,因此,把它们托付给一个爱它们甚于一切的人是太危险的事。约翰告诉我这个故事时,那个女儿已经死去二十一年了,而那个作家仍没有打破自己的誓言。在法国文学圈子里,这种沉寂让他变成一个传奇人物。他因他在痛苦遭遇中的庄肃态度得到了最高的尊敬,被所有认识他的人所怜悯,所敬畏。

约翰和我就这个故事有过长谈。我记得我相当坚定地认为作家的选择是个错误,是一种对世界的不合理误读。想象和现实之间没有联系,我说,诗里的词句和我们生活里的事件没有因果关系。对那个作家来说可能看起来是这样,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只是个可怕的巧合,是厄运在以其最残忍、最反常的形式显现。这并不表示我因为他那么觉得而责备他,尽管我因为他遭遇的可怕的丧失而同情他,可我仍认为他的沉寂是因为拒绝接受那些左右着我们命运的任意的、纯属偶然的力量。我告诉特劳斯我觉得他是在无缘无故地惩罚自己。

 

“思想是真实的,”他说,“文字是真实的,人的一切都是真实的。有时事情发生之前,我们就有感觉,即便没有醒悟到。我们生活在当下,可未来也时刻包含于我们体内。也许这就是写作的本质,希德。不是记录过去发生的事情,而是促成事情在将来发生。”

 

我是一个迷途的人,一个病人,一个挣扎着要重新站起的男人,可是在我这星期里做出的蠢事和迈错的步子之下,我知道了一些我还没意识到的事情。在那些天的某个片刻,我感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变得透明了,像一张多孔的膜面,世界上各种无形的力量都可以通过——一个通过别人的情感和想法来传输的空气中的带电粒子的汇聚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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