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拉尔森《人类砍头小史》第二章 战场上的人头战利品 摘抄

战争的单调乏味导致人们把死人的骨骼用于娱乐,这暗示了一种自豪感以及一种战胜敌人的力量,这种据为己有的行为也可能是最高权力的表达。有些人头被像狩猎战利品一样对待,但另外一些则变成了爱的象征、吉祥物、伪科学标本或玩具。

 

在丛林里的部分地区,人头成了战时货币的组成部分,起到了巩固同盟、提升士气的作用,殖民地政府几十年来对这种“原始野蛮行径”的谴责暂时被置之不理。

 

有时候,美国人等不及受害人死去,便把他们的口袋和背包掏空,拿走他们的枪、刀子、旗子、头盔、照片、身份牌,敲下他们的牙齿,有时候甚至割下他们的耳朵,他们的手指,偶尔还有他们的头颅。

 

他们“幸灾乐祸地观看、比较、常常还交换他们的战利品……这不仅仅是猎获战利品或洗劫战死的敌人,更像是印第安勇士在剥头皮。

 

人身战利品还透露了这些冲突的身体性。它们暗示了在面对面的战斗和近距离的肉搏中,身体的勇猛和精神的力量更容易成为胜利者。胜利的武士在战场上把敌人的头颅高高举起,而因为搏斗这种运动的强度和激烈性,使得这一经典形象更能体现力量感。在这样的战斗中,丛林把战士与他们的战友隔离开了,让他们跟敌人挤到了一起,而且,像牙齿和骷髅这样的战利品,在军营里被拿出来炫耀,并被寄回国内,送给他们所爱的人,作为他们还在那里并活了下来的证据,这些东西完全是一种提示物,让人回想起与激烈战斗的亲密接触。

 

一个士兵“最近从太平洋西南战区回国,带回来的一些照片,显示了各种不同的步骤,如何‘烹煮和刮削日本人的头颅,为的是把它们制成纪念品’”。

 

一周后,他正在吃饭,渴望吃上一口热饭热菜,即使身边环绕着数以百具正在腐烂的日本人的尸体,机关枪和迫击炮在开火,炮弹在远处爆炸,而此时拉德的目光却落在了附近地面上一只戳出地面,穿着靴子的日本士兵的脚上。这具尸体几乎被泥土所覆盖。他没有理睬它,继续吃饭。他也没有理会这样的消息:战死的日本人漂浮在马坦尼考河上,就在他刚刚灌满水壶的那个地方的上游。无论如何,他反正是喝了水壶里的水。“就像那个小伙子挥舞着那个骷髅,我正在适应瓜达尔卡纳尔岛的条件。我在这座岛上已经待了7天。”

 

历史学家乔安娜·伯克曾写到战场上的杀戮所带来的极度兴奋,以及战争培养出来的狂欢氛围。战斗装束,脸部彩绘,以及“没完没了的反复重申:人必须变成‘动物’”,所有这一切都代表了一种令人兴奋的道德秩序的颠覆。

 

日本人拒绝投降,而美国人拒绝抓战俘,因此它成了一场拼死之战。在新几内亚的比亚克岛,日本士兵一直占据着一个石灰岩洞穴防御系统,据说他们试图投降,但美国人告诉他们:“要么滚回地狱去,要么打出来。”在此期间,日本人朝担架兵开火,把美国人折磨致死,并肢解了他们的尸体。有些战俘被斩首,有传闻说日本人吃敌人的肉,以及他们自己人的肉。在这样的情境下,根本没有逃离的希望:你要么杀人,要么被杀。

 

他们脏兮兮的,浑身布满了珊瑚尘和步枪油;他们的制服破烂不堪,因为数周的雨水、汗水和日晒而变得硬梆梆的;他们瘦弱憔悴、胡子拉碴、两眼充血、他们双手乌黑、结满老茧;他们饥肠辘辘、口干舌燥、精疲力竭、气味难闻,而且,他们常常患有“丛林皮病”,手指和脚趾之间以及耳朵里长出真菌;他们的四肢由于布满污秽、昆虫叮咬而肿痛,很多人患有疟疾或其他热带疾病。简言之,人的骷髅是他们最微不足道的难题。

 

在太平洋地区死去的人,绝大多数死于疾病、高温、意外和饥荒;在战争的某些阶段,这些伤亡大大超过战斗伤亡,高达100比1。

 

周围到处都是死人,处在各种不同的腐烂阶段。严重受损的尸体挂在带刺铁丝网上,漂浮在河里,成百上千地躺在他们倒下的地方,被困在森林中,从泥泞的地面和浅平的坟冢中伸出。很多尸体被杀死他们的爆炸给弄得残缺不全,被炸成碎块,被凝固汽油弹烧焦,被暴露在热带气候中而变得乌黑。在战场上看到无头的尸体和没有身体的人头并不罕见,在后方也有令人恐怖的意外发生。船上一根突然失控的缆绳可能让一个人丢掉头颅,一架空转飞机的螺旋桨叶片也是如此。

 

尤金·斯莱奇写道:“激烈的生存之争……侵蚀了文明的虚假外表,让我们全都变成了野蛮人。”有一种这样的感觉:生活环境导致了某种程度的社会退化。人的身体部件成了稀松平常的寻常事物,敌人的尸体就在那里等着获取。换句话说,道德景观就像身体景观一样超现实,因为士兵们失去了在国内框定他们生活的所有正常的社会结构。他们被死人所环绕,他们奉命杀人,他们认为自己即将死去:在这种环境下,用历史学家乔纳森·格洛弗的话说,人们“逃离了道德身份的约束”。他们对周围的环境变得麻木不仁。

 

如果说盟军部队都成了“野蛮人”,那么在他们眼里,日本人就几乎不是人。日本人在美国公众和武装部队的心目中被彻底非人化了。在宣传中和媒体上,他们被描绘为有着非理性自杀倾向的武士,对丛林战有着一种美国人无法理解的喜爱。他们被称作“疯狗”、“黄色害虫”、“活生生的咆哮的老鼠”、猴子、昆虫和爬行动物。

 

当战士们在现代战争中攫取战利品人头的时候,通常有一个强烈的种族因素。在19世纪的战争期间,英国和德国的军队曾从非洲的南部和东部带回人头,但欧洲白人却很少收集其他欧洲白人的头。迄今为止,美国法医科学家们所记录的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所有战利品骷髅全都是日本人的,没有记录表明欧洲战区有人猎获过战利品人头。种族主义并不是士兵们获取敌人首级的唯一原因——毕竟,战士们接受的训练就是要在战斗中杀人,所有对手都在某种程度上被非人化了——但种族主义是一个最常见的因素。

 

当人们的活力和力量通过狩猎的隐喻表达出来,猎获战利品的倾向就会发生。

 

与那些为了把敌人非人化而向公众展示战利品骷髅的士兵们刚好相反,卡恩的骷髅成了私人性反思时刻的焦点。它使得卡恩不断寻求自己与这个无名无姓、没有面孔的敌人之间的关联,让他有了空间把这个“日本鬼子”看作是一个个体。他很想知道,究竟是什么样的环境,在地球另一边“一条丛林小河的旁边”把他们带到了一起,而且,在这些休戚与共的时刻,他思考了战争与死神的专横霸道。这个人的颅骨为什么应该最终成为一个美国士兵的书桌上的烛台?但卡恩并没有感觉到怜悯,因为他知道自己也很容易成为这样一个烛台。毕竟,正如他在日记中所写的那样,双方的人都“在我的眼前被炸得粉碎”。这个骷髅是悲剧性的,是荒谬的,归根到底也是无足轻重的。

 

在卡恩的手里,这个骷髅变成了一个死亡警示物。他想到了死亡不可削减的肉体性。这个死去的士兵如今是一个“没有躯体的东西”。他用自己的手指感受到了这种肉体性:“摆弄这颗最近还活着并思考的头颅,让我的手在平滑而坚硬的脑壳内部滑过,那里曾装满了脑髓和活质,抚弄着他空洞的眼眶和鼻子,拉扯他松动的牙齿。”卡恩玩弄着死亡,就好像那是一个玩具,试图与它达成和解,试图驯服它。

 

在猎获战利品头颅上,大概有一种休戚与共的感情,尽管激发这种行为的是一种刻骨铭心的仇恨。

 

在某些方面,知道敌人也是人会更好一些,因为,尽管这会带来负罪感和愧疚感,但这些感觉本身证明了你也依然是人,战争尚未剥夺你的人性。

 

太平洋战场上双方的士兵都把自己的附属品留在了他们找到的敌人的尸体上。他们把照片和部队徽章偷偷塞进阵亡者那已经没有生命的手里。这种向死者伸出手透露出一种跨越敌我界线的个人认同感,也透露出这样一种感情:在战斗中有某种深刻的东西是他们共同拥有的,每个人都在面对失去和死亡恐惧。那些被做成项链、作为装饰品佩戴的牙齿和耳朵显示了威望,但也是一种对死亡现实的深刻认同,每个人都被迫面对这样的现实。

 

正如斯莱奇所感觉到的那样,把一只曾经有血有肉的人手据为己有是骇人的、不道德的和厚颜无耻的,但把一颗牙齿或一个骷髅据为己有,不管怎么说,都显示出一定的美感。

 

战争的单调乏味导致人们把死人的骨骼用于娱乐。士兵们为了打发时间而用刀子削骨头,把它们雕刻成小装饰品,或者在上面刻自己的名字。查尔斯·林德伯格曾听说,新几内亚诺埃姆福尔岛上战斗机控制部门的人员“经常带回他们杀死的日本鬼子的大腿骨,用它们制作笔架、裁纸刀,以及诸如此类的东西”。一个澳大利亚士兵把他的日本人骷髅雕刻成了一个烟灰缸。对于雕刻成物件来说,颅骨、长骨和肋骨是最受欢迎的骨头。骷髅常常被刻上这样的话:“这是一个好日本鬼子”,并由本单位的成员签上名。卡恩把他的骷髅用作烛台,这种情况并不罕见,有些人把蜡烛插进头盖骨的穹顶里,还有人把蜡烛插在骷髅的顶部。

 

在一个到处都是骨头的世界里,值勤的同时装饰一下骨头这种事情在某种程度上不过是找点事干而已。把时间投入到这种艺术创作的行为,向我们透露了营地里度过的那些单调乏味的日子,但它也暗示了一种自豪感,以及想要把个人身份覆盖到敌人骨头上的愿望。这些人工制品大概也是这样一种努力:试图掌握控制权,让死亡变得更熟悉、更容易应对,把别人莫名其妙的暴死转变成一种消除自己恐惧的手段。这样一种手艺也有宣泄的作用。经过装饰的骷髅和骨头同时是迷人的玩具、死亡警示物,以及一种断言:声明战胜敌人的力量。据为己有的行为可能既是最高权力的表达,大概也表达了那种休戚与共的感情,甚或是爱意。

 

他在它们的眼窝里填满了巴黎的熟石膏,给它们配上彩虹色的蜗牛壳,并一直放在自己的床头上。

 

如果医生可以把死者的尸体当作生物体那样对待,那么士兵也可以。

 

在这场战役中,美国防空火力如此猛烈,以至于飞机和日本飞行员身体的部件像雨点一般落在战舰的甲板上。

 

让士兵们“按照要求”做坏事这个问题长期以来让军方备受挑战,特别是自20世纪大规模强征入伍出现以来。训练制度故意要通过身体虐待和口头辱骂来剥夺新兵们的身份认同。在新兵们进入的这个世界里,士官有着不受限制的权力,攻击性有着很高的价值,外人被非人化,他们生活的地方的每一个细节都由别人来设计。严酷的训练策略帮助侵蚀了平民的价值观,也创造出了更有效率的杀手。

 

“和平时期给你带来最大麻烦的家伙”是战斗中最优秀的家伙。作为一个平民可能让你锒铛入狱的行为,在作为一个战士时却可能为你赢得勋章。

 

死亡无处不在,因此,死亡成了日常生活的组成部分,其方式外人无法理解。这大概是老的战利品骷髅在今天为什么令人不安的原因之一:它们把死神的世界带到了此时此地,促使我们试图去理解无法理解的东西。

 

尽管战利品骷髅在平民社会里似乎很不协调,但在战场上,它们履行了很多不同的职能。像获取它们的士兵一样五花八门,它们可能象征着愤怒或恐惧。有些骷髅像狩猎战利品一样被对待,但另外一些骷髅变成了爱的象征、吉祥物、伪科学标本或玩具。它们很可能启发内省的瞬间,就像它们鼓励虚张声势的炫示一样;毕竟,一个人骷髅就是一个曾经和我们大家打成一片的人。一点也不奇怪,在很多方面距离死亡如此之近的士兵们被人的骷髅所吸引。

 

战利品骷髅是已经被驯服的敌人,其本身就能够唤起养育的感情:这些骷髅被戴上了帽子和头盔,把香烟或烟斗拿给它们抽。像约里克一样,它们也重获新生,获得了新的个性和昵称;但是,重新赋予人骨以生命的那种游戏性质的努力也起到了强调它们没有生命的作用。

 

第二次世界大战和越南战争期间美国军人寄回国内的那些骷髅都被彻底清理和擦亮了。死亡的所有腐烂都被洗净了,创造出了某种白色的、没有生命的东西取而代之。敌人已经静止不动。人身战利品所表达的是一种生存决心,一种与本部队成员休戚与共的关系,而你的生命依赖于他们。即使当它们引发一个士兵的哺育本能时,它们依然是他的最高霸权的冷酷表达。它们帮助士兵们重新获得权力感,因为,高高举起的战利品人头断言了对战斗混乱的控制。在断头台上高举叛国者头颅的刽子手也可以这样说:宣告秩序的重获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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