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卡尔维诺《奥维德与宇宙亲近性》摘抄

高空中有一条路,天空无云的时候,可以看到这条路。它被称为银河,因为它的白而闻名。众神要前往伟大朱庇特的王宫时,总会从这里经过。路的两旁是较尊贵的神明的门廊,门是开着的,里面总是门庭若市。地位较低的神则四散住在各地。有名有势的神将他们的家神安置在这里,直接面向道路。如果比较不会显得不敬的话,那么我会说这个地方是伟大天界中的贵族领地。


这是奥维德《变形记》一开始的文字,向我们介绍了天神的世界。他首先带我们如此走近那个世界,以至于这个世界显得跟他当时的罗马一模一样,不管是都市风貌、阶级区分,还是习俗礼仪(受贵族保护的平民每天都来访),甚至是宗教:众神在他们所居住的屋子里都放有家神,这表示天界与地上的支配者依次对他们各自的小家神表示敬意。


提供这样的特写并不必然意味贬低或反讽:在这个宇宙里,空间塞满了许多不断变换大小和本质的形体,时间之流则充满了不断增生的故事及系列故事。地上的形体和故事重复天上的形体和故事,不过两者以双重螺旋的方式互相纠缠。神与人之间的亲近性——人与神息息相关,而且人是神冲动欲望的对象——是《变形记》的主题之一,不过这只是亲近性的一个特定例子,亲近性存在于现存世界一切形象与形体之间,不管拟人化与否。动物群、植物群、矿物界与苍穹在它们共同的物质里包含了形体的、心理的与道德的特质,这些通常被视为人类的特质。


互相矛盾的细节传递着它们有力的魔法,不过这些细节永远也不能合并起来以形成一致的视野。天空是由上升与下降的道路交叉形成的球体,我们可以从车辙的痕迹认出这些道路,不过这个球体却又在与太阳马车相反的方向上令人晕眩地旋转;它悬挂在陆地及海洋上方令人晕眩的高空里,人们从地上远远便可以看见;有时它看起来像一个拱形穹隆,星星固定在其最高点上;有时它像是一座桥,支撑着马车越过虚空,使得法厄同既害怕继续前行,也害怕回头。(“他该怎么办?一大片的天空已经在他的后方,可是他的前方还有更辽阔的天空。他在心里测量着两者。”)天空既空荡又荒凉(这并不是第一卷中那个像城市的天空,因此阿波罗问道:“或许你以为这里有神木、众神之城以及满溢珍宝的寺庙?”),住着野兽,不过它们只是假象,是星宿的形象,但是同样具有威胁性;在天空中有一条隐约可见的倾斜道路,在上升的半路上,避开了南极和大熊座,不过如果你在途中迷失,从陡峭的悬崖上突然坠落的话,你最终会在月亮下方飞过,将云烧焦,并且放火烧了地球。


故事最生动的部分是法厄同驾车横越悬垂在虚空之上的天空这个段落,接下来是对于燃烧的地球所作的令人叹为观止的描写,沸腾的海水里满是海豹的尸体,它们四脚朝天地漂浮在海面上,这是奥维德这位诗人对大灾难所作的经典描述之一,此场景可以说是第一卷中的洪水的续篇。所有的水都聚集在大地母亲的周围。干涸的泉水想要回去藏在母亲黑暗的子宫当中。大地的头发被烧焦,眼睛被灰烬刺穿,干燥的喉咙发出虚弱的声音向朱庇特乞求,警告他,如果两极着火的话,那么众神的王宫很快就会坠毁。


在奥维德的作品里,神话是张力的场域,这些力量在其中冲撞或互相抵消。


奥维德在描述织布竞赛时,在技术上非常精确,这或许暗示诗人将他的作品认同为一幅多彩的锦绣。不过他的文本与哪一幅锦绣相同?雅典娜——密涅瓦的?四角细密地描绘了向众神挑战的凡人所遭受的四种惩罚,周围框着橄榄叶,中央则绣着伟大的奥林匹斯众神以及他们的传统特征。或者是阿拉克尼的锦绣?其中朱庇特、海神尼普顿与阿波罗狡猾的引诱行为(奥维德已经在某个细节中叙述过这些行为),像是讽刺的象征般重现,被绣在花环与常春藤之中。


雅典娜与阿拉克尼的神话似乎在织毯中包含两个缩小了的选择,代表着意识形态上两个相反的方向:一个是要灌输对神圣的恐惧,另一个则是要煽动不敬与道德相对性。


《变形记》的目标是用传统所能传递的意象及意义的力量,描述由文学传递下来的所有可叙述性故事,不偏袒任何一种阅读方式——根据神话特有的暧昧性来看,这是唯一正确的方法。故事背后的含义四处溢流,诗人在他的诗中接受所有这些故事及其含义,将它们全部挤进整齐的六韵步史诗,只有如此,他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为一种狭隘的设计服务,而是在呈现活生生的多样性,不排除任何有名或无名的神。


《变形记》中完整记录了一位外来的新神,这位行为备受争议的神与所有美与美德的典范格格不入,不易被承认,他就是巴库斯—狄奥尼索斯。


编织者如此喜爱的叙事艺术显然与对雅典娜的崇拜相关。我们可以在阿拉克尼身上看到这一点,她因为轻视女神而被变为蜘蛛;不过我们也在相反的例子中看到这一点,也就是对于雅典娜的过度崇拜,造成了对其他神的忽视。所以明雅斯的女儿们(第四卷)因为在美德方面过于自信而有错,而且只膜拜“不合时宜的密涅瓦”,因此也遭受骇人的惩罚,被那位只承认酒醉、不承认工作的神明变成蝙蝠,这位神明聆听的并不是故事,而是震慑心灵的晦暗歌声。


奥维德小心地让他诗作的每一扇门开向过去、现在与未来的神明、本地与外国的神明,以及东方的神明。


此外奥维德的诗作也对奥古斯都恢复罗马宗教敞开了大门,这与他所处时代的政治及精神生活有密切关系。不过诗人并没有设法说服这位与他最亲近且具有执行力的神明奥古斯都,奥古斯都倒是将这位想要将一切变得无所不在、近在手边的诗人变成一位永远的流亡者,变成一位遥远世界的居民。


皮拉慕斯与蒂丝比的浪漫故事(明雅斯的一个女儿从出自同一神秘来源的一些故事中选了这则故事)来自东方(威尔金逊写道:“来自《天方夜谭》的某位祖先”),墙洞提供说悄悄话而非接吻的通道,在白色桑树下,夜晚沉浸在月光中,这则故事的回声一直传至伊丽莎白时代英国的一个仲夏夜里。


《变形记》是一首迅速之诗:每一段插曲都以紧凑的节奏相随,为了在我们的想象力里留下深刻的印象,每个意象都必须与另一个意象相重叠,以便在消失之前获得一种稠密感。


留白恐惧主导着诗的时空。在一页接一页的文字里,动词都是现在,一切历历在目,新的事件接踵而至,所有的距离都被消除了。


有些植物会像人一样移动,而且听到俄耳甫斯的琴声都会闻声而至,丧偶的俄耳甫斯弹奏着七弦琴,他的周围密密麻麻聚集了地中海地区的植物(第十卷)。


奥维德不断为图像增添细节,因而获得稀薄与暂停的效果。


当珀耳修斯要与背上镶着贝壳的海怪争斗的时候,他要将美杜莎那颗万蛇攒动的头面朝下地放在一块岩石上,不过他先铺上一层海草与水中芦苇,如此一来这颗头才不会因为与沙子坚硬的表面接触而受苦。水仙们看到芦苇与美杜莎接触而变成石头之后,便出于好玩让其他芦苇也遭受同样的命运:这便是珊瑚的由来,珊瑚在水面下时虽然是软的,一旦与空气接触,便会变成化石。


她的头发变成叶子,她的手臂变成树枝,她曾经敏捷的双脚现在变成不能动的树根,黏附在地上。


他将整个世界描绘成一个由基本元素所组成的系统,最不可能也最神奇的变形现象被简约为一系列相当简单的过程。变形已经不再被呈现为神话故事,而是被呈现为一系列日常的真实过程(成长、变小、变硬、变软、弯曲、变直、连接、分开等等)。


这种把(有生命或无生命的)对象客观地描述“为少数基本的、极简单的元素的不同组合”的方式,精确地概述了诗中唯一不容置疑的哲学,也就是:“世界万物是统一的,并且相互关联,无论是事物还是生物。”


人们曾经大量讨论究竟要赋予这些忠诚表白多少重要性,不过唯一重要的,或许是奥维德描绘与叙述他的世界的那种诗意的一贯性:亦即这些互相交缠的众多事件,它们经常很类似,却又总是不一样,在其中,所有事物的连续性与流动性都受到称颂。


毕布里丝在一个具有启示性却令人心神不宁的梦境中,发现自己对弟弟的欲望,这是奥维德最出色的心理描写段落之一。


伊阿宋与美狄亚的故事在诗的正中间(第七卷)开启了一个真正传奇故事的空间,其中混合了冒险、森然逼压的激情以及灵丹妙药的古怪“黑色”场景,这一切在《麦克白》中几乎一模一样地重现。


故事经常很相似,却从不相同。最令人悲伤的故事是厄科不幸的爱情(第三卷),这并非偶然,她注定要为年轻的那喀索斯重复自己的声音,而那喀索斯则是注定在水面上欣赏自己重复的倒影。奥维德跑过这座充满爱情故事的森林,这些故事既相同又不同,他被厄科的声音所追逐,厄科的声音在岩石间回响着:“让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在一起!让我们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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