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埃德蒙·雅贝斯《腋下夹着一本袖珍书的异乡人》摘抄

※ P151的注释中卡巴拉的希伯来文顺序反了……


“钉子因钉孔成其形象。慧黠的像。钉孔以钉子作为抵押。”


“你眼前的,有赖于你的形象;你身后的,有赖于你既失的脸。


名字允准使用“我”,但不提供正当性。


他人构成了部分之我。


永恒将闪电化作生锈的钉子,正如它将片刻之豪气变为无用的锤子。


有位哲人说过:“每道目光都有白昼里或提前或迟延的某个清晨。

“过去和未来为同一个不在场的形象你争我夺。”


他人是一面未镀水银的镜子,他者以此看着自己。

想入非非的缺席造成受囚禁的缺席。


对生命,它是元音,是旅程;对死亡,它是辅音,起着黏聚的作用。


有位哲人说:“我们合上一只眼瞄准死亡——即靶心中的那个黑点——唉,可从没击中过。

“死亡因为我们总打不中那个黑点而心生厌倦所以有一天把我们的另一只眼也合上了。”


我看到一个走向大海的词语。它不是“天空”一词,也不是“大地”一词,更不是“盐”或“种子”一词,而是“虚无”一词,是“空无”一词。于是我告诉自己说,这个词涵盖了盐、种子大地和天空。


有人回答他说:“人在为造物主而哭,因为造物主的泪早已流光,他的每滴泪珠都化作了星辰。

“痛苦是一片星空。所有黑夜都在我们内心。”


“据说造物主是以其目光追随我们的。那肯定是因为他不再倾听我们。

“造物主死于孤独,并为他的造物保留了与他相同的宿命。”

他又接着说道:“这是在说造物主未能实现成为语言的野心,还是在说语言因未能成为造物主而心甘情愿地勾搭虚无?”


暂歇之阅读,点燃四极之烈火。


而造物主说:“我曾是孕育牧歌的河床。”

而人说:“你曾是流亡的支流。”

而大地说:“河床意味着对水源的遗忘。”

而天空说:“不逮云端,我遥远的天际便成了我的救赎。”

而造物主说:“河床已经干了么?”

而人说:“你在哪儿抛弃了我?”

而哲人将书密封起来。


死亡被应许给太阳。


尽管大家高看他,尊重他,有时也赞美他,但他一直生活在边缘,生活在一本不克穷尽的书的边缘。”

“你说的是哪本书?”

“我们那本书。我是说,我们在其中既是作者又是读者的那本书,我们永远写不完也读不尽的那本书。”


我们自己便是个谜一般的文本,我们试图逐页破解这个文本,结果是白费工夫。他又说,我们在读书时,读到的只有极少内容牵涉我们自己的灵魂和生命。但即便如此,其教益也往往足以令我们欢欣鼓舞,或者让我们遭遇灭顶之灾。

“作者和读者以同样的方式介入了书的未来,所以这个未来已不再是书的未来,而是作者和读者的未来。


作家之所以是异乡人,就因为他必须从语言中借用一张脸才能展现自己。

“书或许并不存在,只有纸页深陷于书写的烦恼,而另一张纸页又会反过来困扰这一纸页。受表达支配的表达。

“作者想表现的绝非自己,而是描述和叙述他的词语。同一时刻的阴影和光,同一条生命。”


作家是地地道道的异乡人。到处都容不得他安身,所以只好躲进书里避难,可词语还是要撵他走。因此每部新书都只能是他临时的避难所。


他曾经写道:“如同血腥的回声骚扰隐居之珍珠的行为连累了大海一样,沙粒作为有罪的无限,拥有对荒漠不可磨灭的记忆。”

他说:“思想在发现。人在学习。话语在知晓。”

浮现于虚无,思想令其闪光。

你躺下。躺下。

你没察觉自己正在消失。


每本书不都是一部迷失之书离奇而悲催的故事么?


甚至在了解了荒漠之前,我就知晓荒漠是我的宇宙。只有沙粒才能伴随沉默的话语抵达天际。

“在沙上书写,聆听时间之外的声音,废止一切界限。无论是狂暴的风声还是静止的空气,那个声音就在你眼前。它预示着要攻击你,要把你碾碎。那是来自深海底层的话语,而你们只是其中让人不解的噪声;是聒噪的或无声的在场。

“如果需要一幅虚无的图像,沙粒可以提供。那是我们之间联系的尘埃。是我们命运的荒漠。


那一块块无名的石头已化作幢幢建筑,在无名的荣耀中拔地而起。哦,我在一座座城市里游荡,我找寻旧日的时光,我在厚重的高墙裂隙揭开的每一道伤口上阅读它。你那些被水泥和石灰糊住了嘴巴的石头,它们不顾你的拦阻而认出了我;因为它们和我一样,并非土生土长,它们只记得自己被开采的那个夜晚,那个潮湿、繁忙的夜晚。


作为异乡人,只有陌生的世界才能成为我自己的世界。


会不会唯有这样一片荒漠,在这片荒漠中,造物主将人托付给人,圣书向书开启?

造物主的缺席是支撑世界的无限之虚空。

无可质疑的虚无。

名字写于沙中。沙在名字中被阅读。

生与死争抢的是同一口呼吸。

灵魂如第一眼水井那般纯净。

破碎的世界如此透明,荒漠才得以拥有斑斓的色彩。

未来之梦,如此饱经风霜。


生死之书中,字里行间漫漶着幸福和苦难的模糊区隔,为的是方便阅读。

词语表达的唯有其自身的孤独。


我在你眼睛里看见了自己的一个形象,”一位哲人对他的弟子说,“一个让我们俩重返虚无的形象。”

弟子说:“死亡会不会在这个点上搞混我们俩的形象呢?”

哲人回答说:“从前,这个点也曾经是造物主从中认识了自己的那个形象。

“希伯来语把这个点变成了元音。”

“哦,圣歌。”

一天,这个点恰巧跌落在书的最后一个词语的前面,终止了对书的阅读。

造物主在造物主中消失了。


有位哲人说:“世界不可见。我们要把它还给目光;同时我们要让那本不可读的造物主之书变得可读。”

这位哲人的弟子们说:“那是虚无中的一处高地,太阳照不到,众星曾在此沉沦。

“如今,它是那不可妄呼之名的一处传说之地,因为所有的字母都已熔化。

“我们包围了这座缺席的城堡,城堡陷入了吞噬自己的火海,自此它便用自己的尘灰掺和起我们那些兄弟的骨灰写出了我们的书。”

听到这些话,这位大师便已明了,每个词语中都有弟子们自己的痛苦。

所有孤独的话语里都有一种无分大小之话语的孤独。


绝非是写就的词语抹掉了我们,而是词语中那些被抹掉的词语抹掉了我们

书允许我们阅读这两种抹除。


你的缺席需要一张脸;而这张脸很可能就是某种命运。


在宇宙的目光里,大地就像一只迷途之鸟,翅膀太嫩,无法单独挑战未知。


人被迫使用这个世界流通的货币,却永远不能成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一如他是自己躯壳的主人,可这具躯壳却一直在逃避他。还有那颗飘忽不定的灵魂。


骨断筋折的天使,你长着神授的完美翅膀,你这幻影般的造物,由天空和荒漠孕育,专为飞翔和尘土而生;你是生命与死亡、无限与瞬间、永恒与呼吸的守护天使,你坠落时我曾救助过你,从此你就再也没离开过我。


眼睛之死,并非死于其所见之物,而是死于其永远不逮之物。


“我必须聆听他,在他的寻觅和漂泊中亦步亦趋地追随他,而且,为达到这个目标,我把自己的生命一笔勾销了。要想聆听他,就得放弃自我。”

“放弃自我?”

“无论肉体还是灵魂都要统统抹掉。抵达虚无。”

“难道要与他融为一体,让自我永远消失么?”

“投注于虚无。最终成为乌有之人。重获开端——这个开端即为虚空。从零开始。”

“哦,空无,它比太阳还要古老。”

“人类的诞生。”

“他对你的影响那么充满理性、卓有成效且意义深远,所以你只有摆脱自己才能全盘接受么?”

“是为了清空一切,再注入虚空么?”

“与其说是影响,毋宁说是默契。是契约。”

“死亡中,若不为以取自火中的一句话语去交换熊熊烈火中的一句激昂的话语,写作还有何用?”

“以已燃之火交换烈焰中盗取之火。”

“以地面之火交换升腾的蓝天之火。”

“以奴役之火交换征服之火。”

“这就是火的历史?”

“我们的历史。”


我们原封不动地接受了这个既成的世界。它是强加给我们的。它不是创世所生成的那个世界,而是自我不断创造并不断杀生献祭的世界,这就是我们的世界。

异乡人始终把自己置于故事的开端。这一时刻,万物众生和宇宙的链条就与我们的死亡紧密相连了。它独立于当初的持续时间。

存活。哦,源头。所有出生都是光芒四射的复活。


主格的我并非宾格的我。主格的我是一粒种子;而宾格的我则是播种的土地。


首次来到这个世界的可能是主格的我。首次感受到这一事件影响的则是宾格的我。


该隐对造物主可能是这样说的:“我供奉给您的是我劳作所得的一切。”而亚伯说的可能是:“主呵,请接受我供奉给您的这份虚无吧,这就是我的一切。”

在一切与虚无之间,一场残暴的谋杀发生了。

造物主诅咒了该隐,因为他竟敢借他的名义对自己的手足痛下杀手。

于是该隐明白了,一切与虚无不过是人类之贫困和神圣之不公的两极。


真实的脸是脸的某种缺席——被剥夺了脸的某个人的脸——脸的缺席变成了我的责任之脸。


我们要命名的东西早有其隐匿之名。我们赋予它一个能让我们为之命名的名字;可以分享的名字。

那个隐匿起来的名字是唯一的名字。他可能并不知道那是唯一的名字;那名字虽非不可妄呼,却从未被言说。


思想为了让自己成为某种无限的死亡思考之对象而放弃了自己的目标,从而混淆了真实与非真实的踪迹。

它们是书和宇宙的倒影,不在形成时,而在瓦解中,为的是给被禁的阅读留出空间。


语言的浅谷梦想乔木高耸的森林:岩石梦想犬牙交错、凌峰奇崛;沙粒梦想可靠的沙丘,而海盐则梦想宝石镶满的天际。

诗意的话语更贴近天穹。


秘密是灵魂之钥,而诗是秘密酿制的话语。


死亡或许只是撒向贪赃枉法之黑夜的一小枚金币。

是被定罪的众星之尘。


流亡者的命运就是从自己的语言中被放逐。


从现在起,让我们在无数被压抑之真理的降临和其闪光的万千个雕琢面中向真理挺进吧;思想的磨砺,令人眼花缭乱。

面对变化中的客体,真理会不会反被那变化的客体所变化,以避免固化、保持鲜活?有没有这样一种可能,即从一开始,因为拒绝了永恒,所以真理的变动允许真理成为永恒的真实?


我们不能像谈论景观般谈论荒漠,因为荒漠尽管变化多端,风景却悉数缺席。

缺席赋予荒漠其自身的真实。

我们不能像谈论场域般谈论荒漠,因为荒漠又是一处非场域;它要么是一处场域中的非场域,要么是一处非场域中的场域。

我们不能认定荒漠是某种距离,因为荒漠既是真实的距离,又由于地标的缺失而成为绝对的非距离。它唯一的限制是视野,因为荒漠既连通视野又屏蔽视野。荒漠因其自身的隔绝而成为开放的场域和场域的开放。

我们不能认定荒漠是虚空或空无。也不能认定荒漠是某种终结,因为荒漠也是开端。


摩西是被认可、被记载且已在纸页上绽放的话语,哦,那话语充满了仁慈,是被拣选的十二支派的子孙们直至时光终结都将验证的话语。其透明度源于圣书。造物主所言,经由这位接受了神启的仆人之手转译而来,而这只手无非是一种声音,是一种神圣的、以其洪亮和可读的音调表现出的声音。

摩西是镌刻在词语上的词语;亚伯拉罕则是漂泊的话语。亚伯拉罕不是密码,而是从不可听闻的话语渡河而来的可听闻的话语。

亚伯拉罕是渡河者,而摩西是执笔者。一些词语融入了约版,另一些话语则被宣示和缠裹在呼吸中。


语言的王牌在于其原发性。要让我们说,那就是—一在这个异乡人的“特异之我”中,“我”在语言中找到了根,而“特异”在文化中找到了根。


鸟是某种征象、某种诱饵、某种呼吁,是被众多思想围住的某种思想的痕迹,我们在空间审视该思想的流变。

起飞。起飞。

书在我们内心。


回声是界限的一桩英勇的行为,为无限赋予了声音;使我们得以在瞬间听到眼睛和耳朵捕捉不到的东西。


对那些来自他处、遥远得不得不令人着迷之物,对那些长久以来便令人不抱期待、最终再无人期待之物,除了赋予它们我希望拥有但永远也无法拥有的那个名字以外,还能赋予它们什么名字呢?那个名字是其沉默指定给我的,是名字的缺席指定给我的。

在此,语言的所有威权尽数丧失。


在我们的目光沉沦之地,眼睛在造物主的缺席中看到了造物主。


人是造物主的缺席,而造物主是人的缺席。

造物主通过其无形的在场为这两种缺席的未来羞涩作保。


逐渐老去之时,为何我们的步履会变得愈发沉重?——因为我们曾经度过的时光比将要到来的时光更为轻盈。


发音的字词是在勤劳的蜘蛛编织的蛛网上粘住的嗡嗡作响的昆虫。

空白页是为那只沉默、敏捷和贪婪的节肢动物预留的空间。


在生命的敕令写就之地,作家的命运就记录下来了。他的命运无非是悲哀的书写尽头。


哦,死亡,依旧被黎明之弧遮掩的星辰。

哦,毁灭,哦,太阳,那占有欲强烈、能书写一切的墨水所认定的猎物。

永恒以自己的反光点缀自身,黑色石英的瞬间格阵。


……随后,造物主缄默了。此时,宇宙抬高了嗓门。

就这样,第一次,星星听到了星星,太阳听到了大地;源头听到了河流,火焰听到了火。

人听到了人,鸟儿听到了蚂蚁。

卵石听到了尘埃,树根听到了果实。

就这样,心灵与深渊首次抗争。

于是有了书。

于是轮到造物主首次在人的词语中读到自己。

他对自己也成了异乡人。

一位异乡人,既是造物主的光,也是他替身的影。


◆ 译后记


安德烈·维尔泰《与雅贝斯同在》:

荒漠之源在圣书里。

圣书之源在荒漠中。

书写,献给沙和赤裸的光。

话语,索绕孤寂与虚空。

遗忘的指间,深邃记忆的回声。

创造出的手,探索,涂抹。

当绒蓟死去,声音消融。

迂回再无踪影。

在你在场的符号里,你质疑。

在你影子的垂落中,你聆听。

在你缺席的门槛上,你目视神凝。

再也没有了难解之谜。

荒漠之源就在你心中。


要阿多诺将大屠杀视为诗歌终结的标志,雅贝斯则认为这正是诗歌的一个重要开端,是一种修正。


雅贝斯的作品风格独树一帜,十分独特,实难定义和归类。他在谈及自己的创作时曾说,他始终为实现“一本书”的梦想所困扰,就是说,想完成堪称真正的诗的一本书,“因此我梦想这样一部作品:一部不会归入任何范畴、不会属于任何类型的作品,却包罗万象;一部难以定义的作品,却因定义的缺席而大可清晰地自我定义;一部未回应任何名字的作品,却一一担负起了那些名字;一部横无际涯的作品;一部涵盖天空中的大地、大地上的天空的作品;一部重新集结起空间所有游离之字词的作品,没人会怀疑这些字词的孤寂与难堪;一处所有痴迷于造物主——某个疯狂之欲望的尚未餍足之欲望——的场域之外的场域;最后,一部以碎片方式交稿的作品,其每个碎片都会成为另一本书的开端……”。


美国诗人保罗·奥斯特(Paul Auster,1947-)1992年在其随笔集《饥饿的艺术》(L'Art de la faim)中这样评价他的独特文体:

“(那些作品)既非小说,也非诗歌,既非文论,又非戏剧,但又是所有这些形式的混合体;文本自身作为一个整体,无尽地游移于人物和对话之间,在情感充溢的抒情、散文体的评论以及歌谣和格言间穿梭,好似整个文本系由各种碎片拼接而成,却又不时地回归到作者提出的中心问题上来,即如何言说不可言说者。这个问题,既是犹太人的燔祭,也是文学本身。雅贝斯以其傲人的想象力纵身一跃,令二者珠联璧合。”


雅克·德里达高度评价雅贝斯的“问题之书系列”,他在《论埃德蒙·雅贝斯与书之问题》一文中写道:

“在《问题之书》中,那话语音犹未改,意亦未断,但语气更显凝重。一枝遒劲而古拙的根被发掘出来,根上曝露着一道年轮莫辨的伤口(因为雅贝斯告诉我们说,正是那根在言说,是那话语要生长,而诗意的话语恰恰于伤口处萌芽):我之所指,就是那诞生了书写及其激情的某种犹太教……若无信实勤敏的文字,则历史无存。历史正因有其自身痛苦的折痕,方能在获取密码之际反躬自省。此种反省,也恰恰是历史的开端。唯一以反省为开端的当属历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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