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陈斯一《阿基琉斯的神性与兽性 》摘抄

一、阿基琉斯与“自然”


《伊利亚特》以阿基琉斯(Achilles)的“愤怒”(μῆνις)开篇,全诗的第一个词μῆνιν极为重要。Μῆνιν是名词μῆνις的宾格,是荷马(Homer)祈求缪斯“歌唱”的直接对象,置于句首表示强调。在荷马史诗用来表达愤怒的诸多词语中,名词μῆνις通常指的是神对人的愤怒或宙斯对其他神的愤怒。在《伊利亚特》中,人作为μῆνις之主体的情况仅出现了四次,而这四次指的都是阿基琉斯的愤怒(1,214,458,459)。同时,阿基琉斯愤怒的后果是带给阿开奥斯人(Achaeans)“苦难”(ἄλγεα),而在荷马史诗的语言中,造成ἄλγεα的通常是神、诅咒或其他超自然力量,阿基琉斯是唯一能够给他人带来ἄλγεα的人(116,532)。事实上,“神的μῆνις导致人的ἄλγεα”是古希腊神话中人神关系的典型模式,也是正义的重要表现方式:神的μῆνις往往是因为人违背了人神秩序,僭越了自己的位置、冒犯了神,而人的ἄλγεα则是神对此的惩罚(Lloyd-Jones35)。紧跟在序诗之后,荷马讲述了阿伽门农(Agamemnon)因拒绝归还阿波罗(Apollo)祭祀之女而触怒太阳神,导致阿开奥斯军队惨遭瘟疫的故事。在诗文中,阿波罗的愤怒用词是μῆνις,而阿开奥斯人遭受的瘟疫则被概括为ἄλγεα(4,5)。由此可见,序诗将这两个极具标示性的词汇分别用在阿基琉斯和阿开奥斯人身上,目的正在于将二者的关系类比于神和人的关系,将阿基琉斯的形象塑造为人中之神(Considine19-20;Watkins690)。

由于阿基琉斯的愤怒,阿开奥斯人的“尸体成为野狗的猎物和各种飞禽的餐食”。雷德菲尔德(JamesRedfield)指出,这两行诗有两个蹊跷之处:首先,它们给读者呈现了一幅从未在诗歌中出现的场景,也就是说,《伊利亚特》并未出现英雄的尸体为野狗和飞禽所食的情节。其次,“餐食”(δαῖτα)一词通常指人类的宴席,与“猎物”(ἑλώρια)的性质迥异。雷德菲尔德认为,荷马之所以在序诗中提及鸟兽吞食尸体的情节,并且将ἑλώρια和δαῖτα并举,目的是揭示战争如何消融了人性与兽性的界限,展现人与人在战场上的相互征服和杀戮无异于兽类的弱肉强食(96,101,104)。对此最直白的印证正是阿基琉斯在杀死赫克托尔(Hector)之前对他发出的威胁:“凭你的作为在我的心中激起的怒火,恨不得把你活活剁碎一块块吞下肚……狗群和飞禽会把你全部吞噬干净”(荷马528)。


在《伊利亚特》中,所有的英雄都具有神的血统,所有的英雄也都在战斗中暴露出野兽般的噬血和残酷。事实上,英雄的神性与兽性是一体两面的,二者从不同的方向展现了英雄体内蕴含的超出安顿人性的习俗政治世界的自然力量。在这一点上,就连赫克托尔也不例外。虽然赫克托尔在通常情况下非常敬畏神明,也十分重视善待对手尸体的礼仪,然而,正是在其鲜有地表现出渴望神性血统的坦露中,他也向对手发出了宣泄自身兽性的威胁,印证了神性和兽性的如影随形:“犹如我一向希望自己能是鸣雷神宙斯的儿子,天后赫拉所生,受人敬重如同雅典娜和福波斯·阿波罗,我也这样深信阿尔戈斯人将遭不幸,你也会死在他们中间,倘若你胆敢对抗我的长枪,不怕嫩肉被撕碎。那时你将倒在阿开奥斯人的船边,用你的肥肉喂饱特洛伊的恶狗和鸟群”(荷马324)。

在所有的英雄中,阿基琉斯具有最高程度的自然卓越,这一点尤其鲜明地体现为:超乎常人的神性和兽性同时存在于他的体内。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认为,天性不适于城邦生活的存在要么是低于人的野兽,要么是高于人的神,而阿基琉斯正是这样的存在——他的天性不适于任何政治共同体,他的神性和兽性从两个方向超越了安顿人性的习俗世界,从而打开了这个世界居于其中的更为广阔的自然秩序。正如雷德菲尔德所言,“序诗告诉我们,《伊利亚特》将会探索人、兽、神之间的关系”(110)。这个探索者就是阿基琉斯。


二、阿基琉斯的神性


与最终取得统治地位的奥林匹亚诸神相比,忒提斯的世系属于更加古老的自然神,她是被称为“长者”的海神涅柔斯(Nereus)和海洋女神多丽斯(Doris)的女儿,而涅柔斯是古海神蓬托斯(Pontus)和大地之神盖亚的长子。忒提斯所代表的更为原始的自然力量与宙斯缔造的高度政治化的诸神秩序形成了强烈的张力,这集中体现为忒提斯不仅拥有救助神明、特别是救助宙斯的力量,而且拥有摧毁宙斯主权的潜能。事实上,阿基琉斯的身世正蕴藏着足以颠覆整个奥林匹亚秩序的潜能。

我们能够通过品达(Pindar)的《伊思特米颂歌·八》(“Isthmian8”)和埃斯库罗斯(Aeschylus)的《被缚的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Bound)了解有关阿基琉斯身世的故事:宙斯与波塞冬曾经争相追求忒提斯,后因得知关于忒提斯的预言——海洋女神的儿子注定将胜过他的父亲,两位神明放弃了忒提斯,将她嫁给佩琉斯,生下了阿基琉斯。在埃斯库罗斯的悲剧中,普罗米修斯(Prometheus)知道宙斯与忒提斯结合的后果将是宙斯的覆灭:“他将受损,得之于将来的婚姻……她将生养一子,比他父亲强健”(225)。


在古希腊神话体系中,“儿子推翻父亲”是神界主权更迭的通则,克洛诺斯推翻其父乌拉诺斯成为第二代主神,宙斯推翻其父克洛诺斯成为第三代主神。从某种意义上讲,主神的更迭模式是用神话的语言折射出超群个体与既定秩序之间的永恒张力(古希腊文明对于这种张力有着深刻的认知):前者总是要推翻后者,缔造新的秩序。正是通过这种方式,奥林匹亚诸神最终完成了古希腊神谱的人性化过程,也终结了“儿子取代父亲”的轮回,形成了以宙斯为首的永恒稳固的宇宙论秩序。作为原始自然力量的神圣承载者,忒提斯是奥林匹亚秩序的最大威胁,一旦她与宙斯结合,所生之子将推翻宙斯,成为新一代主神,从而再次开启父子相争、主神更迭的循环。宙斯听从秩序的守护者忒弥斯的建议,将忒提斯下嫁给凡间的佩琉斯,从而化解了奥林匹亚秩序的危机。而这一安排的后果便是,原本能够成为新一代主神的忒提斯之子,最终成了虽拥有最高神性但还是和所有人一样必死、而且比特洛伊战场上的所有其他英雄都更加短命的阿基琉斯。斯拉特金精辟地指出,“宙斯主权的代价是阿基琉斯的死”,进一步讲,由于宙斯主权所象征的是整个宇宙的神圣秩序,而阿基琉斯代表着人性所能企及的最高境界,因此,阿基琉斯身世的深层意义在于:“宇宙论平衡的维护要以人类的必死性为代价”(21-22)。


阿基琉斯的“短命”(μινυνθάδιος)是《伊利亚特》的重要主题,相比于“史诗诗系”(EpicCycle)的其他作品中部分英雄最终获得不朽的情节,荷马的独创性就在于决定性地排除了英雄永生的可能性,正是荷马对英雄必死性的强调使得《伊利亚特》成为一部真正关于人性的诗歌。正如阿基琉斯这一形象是通过凸显英雄身上高于和低于人性的自然力量来展现人性的面貌,反过来讲,强调阿基琉斯的必死性的真正效果,是从人性的根本界限出发强化他的神性。在所有英雄中,唯有阿基琉斯被明确赋予了在默默无闻的长寿和辉煌荣耀的短命之间做选择的机会(荷马210),而他之所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后者,就是因为生命的长短对他来说是没有任何区别的。阿基琉斯对于死亡之于生命的意义有着异于常人的清醒认知,同时他也丝毫不畏惧死亡,这正是“人之神性”的展现。如果说神的神性在于摆脱了死亡,那么人的神性就在于能够直面无法摆脱的死亡。


三、阿基琉斯的兽性


在刚夺回帕托克鲁斯的尸体之后,“阿开奥斯人整夜为帕托克鲁斯哀悼哭泣。他们中间佩琉斯之子率先恸哭,把习惯于杀人的双手放在同伴胸前,发出声声长叹,有如美鬃猛狮,猎鹿人在丛林中偷走了它的幼仔,待它回来为时已晚,长吁不止,它在山谷间攀援寻觅猎人的踪迹,心怀强烈的怒火(χόλος),一心要找到恶敌”(荷马445)。

荷马通过对名词μῆνις的运用暗示前一种愤怒体现了阿基琉斯的神性,这种愤怒接近父神宙斯对他的子女的愤怒,因而被比作母鸟对雏鸟的愤怒;相比之下,后一种愤怒(χόλος,而非μῆνις)则带着强烈的兽性色彩,是狮子对猎人的愤怒。


在一连杀死了好几个特洛伊战士之后,阿基琉斯再次遭遇赫克托尔,双方展开对战,阿波罗用迷雾保护赫克托尔,“神样的捷足阿基琉斯三次举着铜枪猛冲上去,却三次戳着空虚的迷雾。阿基琉斯神灵一般地发起第四次冲击,喊叫着说出有翼飞翔的可怖的话语:‘你这条狗,又逃过了死亡……福波斯·阿波罗又一次救了你’”(490)。这个段落非常重要。在此前的战斗情节中,狄奥墨得斯(Diomedes)和帕托克鲁斯都以相似的方式遭遇过阿波罗。在第5卷,狄奥墨得斯进攻受阿波罗保护的埃涅阿斯;在第16卷,帕托克鲁斯先是冲击受阿波罗保护的特洛伊城墙,然后冲杀特洛伊军队。在狄奥墨得斯和帕托克鲁斯的第一次三连击未果之后,两人都因为“神灵一般地”(δαίμονιἶσος)发起第四次进攻而遭到阿波罗警告,太阳神“发出可怖的吼声(δεινά)”,提醒对方“永生的神明和地上行走的凡人在种族上不相同”,“特洛伊城并未注定毁于你的枪下”。两位英雄都听从了警告,立刻后退,“避开了远射神阿波罗的愤怒”(μῆνιν;118,399)。然而,在帕托克鲁斯稍后以同样的方式冲杀特洛伊军队时,阿波罗并未在他三次进攻之后给予警告,帕托克鲁斯于是完成了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僭越了荷马反复提示的某种神秘的规则,导致他“生命的极限来临”,很快就被阿波罗、欧福尔波斯(Euphorbos)和赫克托尔合力杀死(402)。阿基琉斯返回战场之后很快便遇到了完全相同的情况,然而,他一连发动了四次进攻,虽然未能伤害受阿波罗保护的赫克托尔,但是既没有收到任何警告,自己也毫发无损。更重要的是,在他发起第四次“神灵一般”的进攻时,是阿基琉斯自己而非阿波罗喊出了“可怖的话语”(δεινά)。由此可见,第20卷的阿基琉斯已经突破了英雄不可连续四次挑战阿波罗以及不可像“神灵一般”作战的铁律。接下来,阿基琉斯继续将“神灵一般”的战斗力投入到更多的杀戮中,直到这一卷在整部史诗到目前为止最残酷血腥的场面中结束:“阿基琉斯就这样神灵一般地挥舞长枪,到处追杀,鲜血淌遍黑色的泥土。有如一个农夫驾着宽额公牛,在平整的谷场上给雪白的大麦脱粒,麦粒迅速被哞叫的公牛用蹄踩下,高傲的阿基琉斯的那两匹单蹄马也这样,不断踩踏横躺的尸体和盾牌,整条车轴和四周的护栏从下面溅满血,由急促的马蹄和飞旋的车轮纷纷扬起”(491-92)。


四、张力与和解


荷马在这里安排了一段在《伊利亚特》中独一无二的战斗情节:河神以水的形态与阿基琉斯交战,“掀起巨浪扑来,喧嚣着鼓起所有急流滚滚席卷……翻起层层黑浪,向神样的阿基琉斯涌来”(501)。在荷马史诗中,英雄与神明之间的对抗并不少见,狄奥墨得斯甚至打败了战神阿瑞斯。与这些奥林匹亚诸神相比,阿基琉斯的对手河神看似不起眼,但是和他母亲忒提斯一样,河神也属于更加古老的自然神系,这一点集中体现为,虽然河神在同阿基琉斯对话时化作人形,但是在战斗时,他并未化作手持长枪或刀剑的战士,而是保持河水的自然之体,以急流和巨浪为武器。如果说狄奥墨得斯与阿瑞斯的对抗是凡间战士与神界战士之间的较量,那么阿基琉斯与河神的对抗就是人与自然的斗争。由于这场斗争源自于阿基琉斯过度的暴虐之举对于自然神灵的触犯,我们不妨认为,河神的形象其实象征着阿基琉斯体内某种被彻底释放的自然力量的外化,而阿基琉斯被河神逼入绝境的时刻其实暴露了他自身蕴含的自然力量的失衡。


在第21卷前半部分的战斗中,阿基琉斯失去节制的兽性和逾越界限的暴虐引发了更加原始的自然力量的报复(其象征为水),直到代表技艺和秩序的奥林匹亚诸神(其象征为火)出面才恢复了自然与人性在整个战局以及阿基琉斯内心中的平衡(Whitman139-41)。


阿基琉斯带着至高的神性来到特洛伊战场,在命运的捉弄下经受了常人不可及的愤怒和悲痛,暴露出至深的兽性,释放出可怕的自然力量,最终在神的干涉下趋于平缓。在很大程度上,《伊利亚特》随后的剧情是这一平缓趋势的逐渐展开,这尤其体现为最后两卷的主题:和解。阿基琉斯不仅与所有阿开奥斯人达成和解(第23卷,阿基琉斯主持帕托克鲁斯的葬礼),还与特洛伊国王普里阿摩斯(Priams)达成和解(第24卷,阿基琉斯归还赫克托尔的尸体),而最重要的是,阿基琉斯终于与他自己的秉性和命运达成和解,从而在全新的层面回归了人性。在对神性和兽性之“自然”力量的悲剧性探索中,英雄阿基琉斯展开了古希腊人性观念的整全谱系,在这个意义上,他是荷马史诗为古希腊文明创设的人性之理念或范式。也正因为如此,阿基琉斯才不仅仅是神灵和猛兽,也是一个完整而真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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