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沙仑的玫瑰:英法德三语文学和绘画中的经典意象》头颅 摘抄

“头颅”是虚空派Vanitas中的主要意象之一,它时时警诫着人:勿忘终有一死 Memento mori!同时也在劝诫人们要“把握今朝”carpe diem,并隐约指向超越生死、永恒而坚实的天堂。

 

从古典时期到中世纪甚至现代,一个神秘而诱人的艺术形象一直蛰伏在诸多异教和基督教建筑的角落里、柱头上、廊道中:一颗男性的头颅,口中吐出植物枝叶,四周被浓密的藤蔓或树叶包围。这种头颅的雕像在英语中被称作“小绿人”little Green Man或“绿人”the Green Man,别名“绿叶中的杰克”Jack in the Green、“五月国王” the King of May或者“花环人”the Garland。该形象同样盛行于欧洲各地,它的法语名字包括:“绿人”l’homme vert、“树叶头”la tête de feuilles、“树叶面具”le masque feuillu和“树叶人”le feuillu;在德语中,它同样被称为“绿人” der grüne Mensch或者“树叶面具”Blattmaske。

 

现代民俗学家常把“小绿人”形象追溯到前基督教时期的异教文明,尤其是古凯尔特和古斯堪的纳维亚文化中的“头颅崇拜”。在这些异教文明中,头颅是神灵栖居的地方,是人类的肉身唯一能“分享”神性的部分,亦是人类灵魂的居所。头颅是容纳知识、灵感、预言的宝座,甚至具有抵御魔鬼入侵身体的辟邪之力。因此,古凯尔特人有在神龛、门廊或井边安放头颅的习俗切下的经过处理的真人头,或者木雕石刻的人头。许多中世纪圣徒传和神话传说中亦保留了种种围绕“头颅崇拜”的叙事,比如12 - 13世纪中古威尔士语神话集《马比诺吉翁》Mabinogion中记载的“有福的布兰” Bran the Blessed就是这么一位凯尔特圣人:他的头颅被砍下后,七年内持续与友人们谈笑风生,又过了八十年后才陷入沉默(这八十年内没有人发现时光流逝),并被埋在一个名叫“白山”(威尔士语为“Gwynfryn”)的地方,即今日伦敦塔所在地——埋的时候面向法国,因为这颗头颅具有守护不列颠免受外族侵略的魔力。至今仍盘旋在伦敦塔上方的乌鸦群据说亦与布兰的头颅有关,“布兰”在威尔士语中意为“头颅”。

 

除了作为知识和灵性的宝座之外,“头颅”还是另一组紧密相连的概念的象征——生命力、生殖力、性能力、季节的更替、时间的流传。这或许也是“小绿人”形象流传范围如此广泛、影响如此深远的原因之一:“绿人”口中喷涌而出的树叶仿佛自然界力量的凝缩,是植物或一切生命能量最直观的视觉符号。建筑与雕塑中的“绿人”形象可以进一步细分为三大类:“枝繁叶茂头” foliate head(一颗被绿叶萦绕的头颅)、“吞噬头”disgorging head(一颗口吐藤蔓的头颅)和“吸血头”bloodsucker head(一颗七窍均喷涌出绿叶的头颅),三者都与一些主要以头颅来表现的异教神祇的艺术形象十分相似。在凯尔特神话中,这位神祇名唤刻努诺斯 Cernunnos,是野性自然、动植物和生殖力的守护神,常被雕刻成一颗生着雄鹿犄角的头颅,见于地界石、立柱和大型器皿的外表。在希腊神话中,这名神祇由酒神与大洋神的艺术形象结合而成(一说是大洋神成为了酒神的变体,盘绕于酒神发间的葡萄藤变为海藻,缠住大洋神的头颅),因而被称作狄俄尼索斯- 俄刻阿努斯 Dionysius- Oceanus,一些学者将这一形象溯源至狄俄尼索斯秘仪中使用的酒神面具,或是古希腊羊人剧中演员佩戴的面具。

 

被钉死在十字架上的耶稣(“十字架”一词在诸多印欧语言中都源于“树”一词)本就与树木意象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不仅仅是通过《旧约·创世记》中的生命之树(到了公元3世纪,生命之树已通常被描述成一种位于各各他的世界中心之地标,树根处喷涌出一眼救赎的泉水)。在《新约》次经《黑马牧人书》 The Shepberd of Hermas中亦提到一棵遮盖着山岭平原和整个地面的巨大柳树,它被称为“天主圣子”的象征(《黑马牧人书·寓言第八》)。“绿人”背后植物神灵的重生能力同样蕴含在“复活”这一核心基督论事件中,异教的“头颅”就这么缓慢而悄无声息地渗入基督教艺术深处,甚至狡猾地化身为圣子的头颅——几乎算得上艺术史上最惊世骇俗而又未得到充分研究的一场变形记 metamorphosis了。

 

◆  《高文爵士与绿骑士》Sir Gawainand the Green Knight

 

当高文自愿代替国君接受这场前途未卜的挑战,他不仅是在以刽子手的身份砍掉绿骑士的头,更是以类似于后世宫廷娱乐总管 Master of Revels的身份,去提供亚瑟王在餐前要求的冒险或“奇观”(中古英语“meruayle”)——以公开执行“断头”为形式、以高文自己的生命为潜在代价的一场触觉奇观。

 

除了“没入”schrank一词(同样在第一幕的断头场景中出现),此节(第四幕,即全诗最后一幕,2309-2320)中几乎所有的中古英语动词都在暴力和血腥程度上比第一幕明显减轻。斧刃只是擦过他脖子一侧,破了点皮,高文虽然流了血,却没有受到任何严重的伤害。绿骑士向高文施加的是一种被悬置和中止的“断头”,他从未想对高文的肉身施以惩戒性的致命一击,相反,他真正想要触及的是高文的心灵,是后者信仰的核心。绿教堂中的“断头游戏”发生在一处偏僻荒野上的土丘旁,在场者只有绿骑士和高文两人,与卡米洛特大厅中热衷于围观处刑的圆桌骑士们形成了鲜明反差。绿教堂“断头”一幕的性质并非景观式的公开惩戒,而是一场私密的、一对一的忏悔。

 

2385-2394

双方的语言已经全然转化为忏悔者和有权赦罪的告解神父之间的圣礼式语言,以“断头”为代表的肉身惩戒亦已转化为心灵的惩戒,为的是让高文完成一次精神和灵性层面的“重生”。

 

弗雷泽在《金枝》中总结道:“在春日到来时,杀死树木精灵的代表被看作是一种促进植物生长的手段。因为对树精的屠杀总是意味着……将他以一种更为年轻和精力充沛的形式复活。”

在诸多神话和文学文本中,砍掉一个男人的头成为一种委婉的“阉割”叙事的词汇,意味着剥夺他的生殖能力,进而剥夺他的生命,但其中也蕴含着复活与新生的可能。头颅成为一种阳具变体,或者阳具成为一种萎缩的头颅,两者在不少语境中可以相互置换。

 

◆  卡罗尔·安·达菲《莎乐美》

 

此诗借莎乐美的声音打开了一种叙事上的窥私空间:我们终于听到了一个未被挪用的、不经过异性审美滤镜改造的“索头人”的声音。从《圣经》时代就被迫噤声的希罗底的无名女儿,终于带着独属于自己的“断头”叙事,头一次登上了文学史的舞台。

 

◆  贝克特

 

如果说宇宙的黑洞意味着满盈,那么存在的黑洞也许就代表空无,除了“我”这个意识意义上的存在,再别无他物。

 

◆  贝克特的一首无题法语诗


在贝克特的这段文字里,妓女和求欢者被严格地区分了开来。如果说求欢者是世俗、日常的存在的话,那么妓女就是神圣甚至超验的存在。这是因为寻欢作乐对于客人而言是极为渴求之事,让他手“痒”;然而这种热情在妓女眼中却是痴傻的行为。对她而言,交欢只是为了“成就一切多余”,换言之,交欢不过是为了消磨时间。无论是礼物还是亲吻,都是这份“多余”所呈现的不同形式。从本质上说,这一切都归于等待。等待什么?贝克特的诗里给了我们答案,那就是“远处传来的清脆剪刀声”。这是贝克特所使用的又一个典故,即希腊神话中的命运女神三姐妹的传说。她们用丝线掌控人类命运,三人分别负责纺线、展开线团和剪断丝线。诗里面最后一句说到的“远处传来的清脆剪刀声”,指的正是剪断丝线、结束生命的那一刻。换句话说,求欢者眼中的欢愉,在妓女看来无非是对于生命终点的等待。

 

◆  格奥尔格·特拉克尔《卡斯帕·豪泽尔之歌》

 

这个文明的局外人无奈地等待,甚至无措地目睹自己成为被猎杀的猎物。他就如同殉道者一般,接受不可逆转的死亡,并选择“不抵抗”。因为“阴影”Schatten早就嵌刻入了他的生命中——既在第二段的“树荫”Schatten des Baumes中,也在第6段的“谋杀者的影子” Schatten des Morders中至此,整首诗歌的重量最终全部落到单行成段的最后一句:

银色地垂坠下未生者的头颅。

 

德语中最常用的表示“头颅、脑袋”这一意思的有三个词: der Kopf、 das Haupt与 der Schädel。其中 Schädel词专指“颅骨”“头骨”。而Kopf一词最初源自中古高地德语,本意是“杯子”,与英文中的cup一样,可能源自拉丁文 cuppa。由于支撑着人类各种感官功能的脑、眼、耳、鼻、口等器官都位于头部,所以德语中也可直接用Kopf一词来指人。特拉克尔在该诗中选用的 Haupt一词,同样来自中古高地德语,是Kopf一词较高雅的别称,在诗中一般用来指较尊贵、典雅的人的甚至神圣者的头,例如德国路德宗神学家保罗·格哈特 Paul Gehardt创作过的著名赞美诗《啊,头颅,布满鲜血与伤痕》O Haupt voll Blut und Wunden中, Haupt所指代的就是被钉在十字架上的耶稣。

 

死亡与生命之间的这种无限接近,在“死神与少女”主题中甚至时常被描述为一种类似恋人之间的关系。

 

诗歌最后这颗垂坠下的头颅,暗示着对生死界限的超越。特拉克尔称其为“未生者”Ungeborne——对于罪恶的世界来说,这位纯洁的男孩并未出生,因此他既非生者,亦非死者。从一个方面来看,豪泽尔代表着那个时代的整体困惑:秩序的破碎,身份的断裂,无奈的存在,死亡阴影时时刻刻的笼罩,诗人与现实之间无法跨越的距离。

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充满神性的“未生者”既是死者,但同时也是生者,是重生者,永生者。在最后一行中,“银色地垂坠下的头颅”不代表着死亡,诗的结束也不是终结。特拉克尔的文字虽然低吟着一曲哀歌,却并未全然落入腐朽与黑暗。因为头颅是闭合的,也是敞开的,它是生与死的边界,它可以是虚空,却也可以是满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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