πνεῦμα

真正的歌唱是完全不同的呼吸,
它关系着子虚乌有。
是神的内在气息。是风。

吴雅凌《黑暗中的女人》薇依的门 摘抄

门(1941) 


请打开那扇门,我们将看见果园,

喝园中冰冷的水,水中有月的踪影。

长路在燃烧,那异邦人的死敌。

我们无知地游荡,找不到一处地方。

 

我们想看见花儿。渴在这里临在。

我们就在门前,等待,受苦。

我们会亲手打碎这门,若有必要。

我们挤啊推啊,门栏却太牢固。

 

惟有徒然地焦灼、等待和张望。

我们望向那门;它紧闭,不可撼动。

我们紧瞅着它,在折磨中哭泣;

我们总看见它,难堪时光的重负。

 

门就在眼前,想望又有何用?

不如离去,就此抛却希望。

我们永进不去,我们倦怠看见它

从前门启开为万般寂静放行,

 

果园和花儿不曾那样寂静;

惟有无边的空间承载虚和光,

瞬时历历在场,填满人心,

清洗在尘烟中近盲的双眼。

 

《门》作为开卷语最早发表在1962年的《关于神的爱的无序思考》,并附有题铭:“尘世是关上的门。一道屏障。同时又是通道。”

整首诗共五节,每节由四行诗构成,遵守交叉韵(以首行为例:vergers和etrangers押韵,trace和place押韵)。每节的中心思想大致如下:

第一节:人类在大地上流亡,像异邦人,找不到安顿之处,又丧失对“果园”的记忆。

第二节:在生存的困境中抗争,拼命敲门,但门禁闭不开。

第三节:采取另一种姿态,不再徒然敲门,转而毫不妥协地看着那扇门。本节每行诗中均用了一个与“看”有关的动词( regarder[张望]/regarder[望]/ fixer lesyeux[瞅]/ voir[看见])。然而,这种新的努力亦是徒然。

第四节:彻底放弃希望,承认永进不了门。就在此时,门自行打开(注意,动词由现在时变成简单过去时)。

第五节:门后没有预想的花儿、果园、冰冷的泉水,而是一片寂静,一个充满光照的实在。

简单地说,整首诗传达了两层意思。首先,人类在门前无论做何种努力都是徒然。其次,门不会因人的意愿而开,门内的世界也不以人的意愿为转移

 

“尘世是关上的门。一道屏障。同时又是通道。”这句题铭后来收入《重负与神恩》的“中介”篇,并紧接以下文:

在两间相邻的牢房里,两个囚徒以掌击墙传递信息。墙将他们分开,却又使他们得以交流。我们和神也一样。每种分离是一种联系。

再清楚不过。门隔开的这两个世界,一个属人(“我们”),另一个属神。这两个世界的交流,不是人主动寻求神,而是如薇依在《基督精神预象》中的标题所示:“神寻求人。”

 

里尔克用法语写过七首《果园》。在第一首开篇,他声称自己胆敢用“借来的语言”(langue pretee)写作,以来,这个“未经雕琢”(rustique)的字绝无仅有地纠缠着他的灵魂。

“果园”是什么?我们不可避免首先想到耶和华在东方的伊甸所立的那个园子,那个长满果实、有清泉流过的园子,自从亚当和夏娃这对祖先被赶出以来,确乎长久纠缠着人类的灵魂。

《创世记》中的这段叙述人人皆知。神为人造了园子,人又被永远赶出家园。这两点像是老生常谈,却值得我们一再注意。里尔克的说法很巧妙。他对“果园”做出两个充满辩证意味的界定:倾覆[一切]的虚空(un vague qui chavire),或捍卫[一切]的禁地(un cloture qui defend)。

在法语中,vague用作阴性指波浪,用作阳性指虚空,里尔克在这里用的是阳性,却以形容波浪的倾覆性加以修饰,手法很巧妙。同样, cloture既是围墙,也是围墙内的禁区。

在薇依的诗中,果园恰恰兼具这两层含义。第四节中,果园就在眼前,却永进不去(“禁地”);第五节中,在某个神性临在的瞬间,果园幻化成承载虚和光的无边空间(“虚空”)。

 

俄耳甫斯秘教铭文:

你将在哈得斯的左边看见一汪泉水,

有株白柏树伫立在不远处:

不要靠近这泉水,在旁边就好。

你还将看见另一汪泉,从记忆的湖

涌出冰冷的水:园丁们看守在前面。

你要说:“我是大地和布满星辰的广天的孩子,我是天空的后代。这一点你们都知道。

我如此干渴,我已死。快些给我

从记忆之湖涌出的冰冷的水。”

依据上面这段铭文,入会者到了冥王哈得斯的领土,暗示着灵魂已“死”,正走在地府。他必须走到记忆女神的湖边,对看守的园丁念固定的咒语,才能喝林中“冰冷的水”,获得救赎。

这个喷涌着冰冷的水的所在,有时还被称为“珀耳塞福涅的树林”。珀耳塞福涅还是经历“三生三死”的狄俄尼索斯的母亲。在薇依的解释下,长着牛角的狄俄尼索斯神恰恰是月亮的化身。这样,我们不难理解第二行诗中连在一起的两个晦涩意象:水中的月,犹如珀耳塞福涅怀抱中的狄俄尼索斯,是死中复活的隐喻。

薇依本人的笔记证实了这一判断:

日与月,是独一、同一的神。夜里日化身为月。这是同一种光……清澈的月华,让人不禁要畅饮。“从记忆之湖涌出的冰冷的水。”一种经历死亡的光。

 

果园作为有死者的禁地所含带的隐喻和哲思,同样可以在古希腊文明中找到踪丝。

俄耳甫斯秘教传承了另一段神话。由于赫拉妒恨,宙斯之子狄俄尼索斯被提坦们撕成碎片,吞吃了血肉。宙斯在狂怒中以雷电轰击提坦。从提坦(含带狄俄尼索斯)的余烬生成人类。人类因此具有双重天性:提坦的属人部分和狄俄尼索斯的属神部分。

古希腊人相信,“人和神有同一个起源”。与此同时,他们也明白“人与神的无尽距离”:“古希腊人受尽这种距离的纠缠,整个希腊文明就是这么形成的。”在世俗的尘烟中,人类离神圣渐行渐远,乃至遗忘自己的神圣起源。人生沦为一场无知的游荡,迷了路,遗忘了故乡。薇依在解释上述铭文时说:“人生是一次遗忘。我们在尘世中遗忘超验、超自然的真实……救赎的条件是干渴。必须渴求这个被遗忘的真实,乃至感到干渴而死。”干渴产生欲求,让人睁开近盲的双眼,看见世界和自己。干渴让人欲求远古的果园,欲求在苦难的尽头获得喜乐,欲求神性在有死的人生中显现。

不论希伯来传统,还是希腊传统,果园在这两种语境里均承载着人类的起源记忆。这个苦涩的记忆,旧约称为“神把人赶出乐园”,希腊人叫作“人与神的无尽距离”。按薇依的话来说,这个记忆,正是“永恒而超自然的真实的最佳形象”。

这样,在《门》中,果园有两个名称,既是珀耳塞福涅的树林,也是伊甸园。

 

人类的基本生存状况是困境。在柏拉图处,困境是漆黑的洞穴以内。在旧约中,困境则是原初的果园以外。我们生活在“长出荆棘和蒺藜”的大地,燃烧的长路。我们全是异邦人。没有例外。

尘烟。盲眼。时光的重负。徒然的焦灼。在薇依简单而动人的笔触中,我们几乎要把这扇不可撼动的门当成一堵加缪所说的“荒诞而冷漠的墙”。但薇依拒绝佯谬,坚持同样如加缪所说的“清醒”姿态:“再微小的贪恋也会妨碍灵魂的转变。”“从某种意义而言,加缪宣扬的“地中海精神”与薇依思想极为亲近。

《门》中的最后几行诗连续使用擦辅音[s](laissa passer tant de silence; seul I'espace' immense),模拟苦难中的人类发出“嘶嘶”的呻吟。即便在门开的瞬间,惊鸿一瞥的异邦人没少受苦,看见果园的真相并不意味着痛苦就此消逝。恰恰相反。

在人间,我们自觉是异邦人,被拔了根,永在流放。犹如奥德修斯,他在熟睡时被水手带走,醒来身在异乡,肝肠寸断地思念伊塔卡。雅典娜在这时擦亮他的双眼,他发觉自己其实就在伊塔卡。

醒来的奥德修斯没有认出故乡,以为命运又带他去到新的异乡,他国顿而绝望,身体灵魂俱伤。奥德修斯的苦难有以“穷途末路”形容,这是异邦人的苦难。在无路可走之时,雅典娜毫无预兆地现身,神恩降临,“清洗在尘烟中近盲的双眼”,他才认出故乡。注意两点:凭借自身的有死者的力量,奥德修斯不可能返乡;雅典娜女神临在与奥德修斯的意愿无关。

困顿的奥德修斯让人想起波德莱尔《恶之花》里的那只天鹅,在干涸的尘土中拍打洁白的羽翅,再也认不出他乡是故乡。“无独有偶,赴死前的苏格拉底也曾自比天鹅,“他一生眷念雅典城,被判死刑也不肯逃亡外邦,偏偏却有人说他“像个让人引导的异邦人,不像本地人”。

苏格拉底身上的这种他乡与异乡的纠结,在柏拉图的洞穴神话中得到了解释。作为少数走出洞穴、看见真实的人,哲人必须再回洞穴,与其他人同住黑暗中,识辨真相维持洞穴(或城邦)的正义和清醒(《理想国》,卷七,518c—521d)。从某种程度而言,回到城邦的路犹如人生困境的极致,与赴死无异:身在故乡,形同异邦人,同胞的愤恨,苦难的败坏。饮下鸩酒的苏格拉底走了这条路。骑驴进入耶路撒冷的耶稣也走了这条路。他心知苦路在前,绝望无边,忧惧难耐;他已到“穷途末路”,却说:“不要照我的意思,只要照你的意思。”

 

“我们”是谁?在第一部分的门外世界里,“我们”显然是困境中的人类,所有平凡的受苦人。然而,门自行启开(第二部分),神恩降临,“我们”也必须彻底消失,“完全死亡”。因为,“我们”唯一拥有的,就是一无所有,“我们”能奉献给神的,只有一无所有。这是异邦人的赴死姿态的本质,薇依称之为“我们的毁灭”。

在门内的世界里,倘若一味执着于“我们”的存在,那么,“我们”势必要变身为如柏拉图所说的“社会的巨兽”,或启示录中“遍体有亵渎名号”的兽。“人们很可以声称自己顺服神,实际却在顺服巨兽。”在薇依看来,受洗的教会和其他形式的“我们”一样,无可避免这个弊端。在《超自然认知绪言》中,薇依以寓言形式讲述一次神秘的灵魂之旅。文中的“他”(神,或超自然真实)毫无预兆地现身,“我”顺从地跟随“他”,进入一座教堂,又爬上一个阁楼。“他”给“我”面包和葡萄酒,和“我”像老友般交谈,并躺在阁楼地板上,沐浴日月星辰的光照。有一天,“他”又毫无预兆地把“我”赶走,“我”忧惧而悲痛,但放弃找回那个阁楼的希望:

我的位置不在那个阁楼上。我的位置在任何地方,一间黑牢房,一间摆满小古玩和红色长毛玩意的中产阶级沙龙,一间车站候车室。任何地方,却不在那个阁楼上。

离开阁楼,如同走出果园,回到洞穴。文中的“我”像耶稣、苏格拉底和奥德修斯一样,走到了他乡与故乡的困境尽头。“我”放弃成为阁楼上的“我们”,同时让自我彻底消失,化身为阁楼以外的所有人:黑牢房的囚徒、沙龙里的中产阶级、车站的旅人、工人、奴隶、妓女,等等。在教堂的祭台前,“我”宣称:“我未受洗”(en'ai pas ete baptise)。这样一种“永远停留在教会的门槛上一动不动””的姿态,永远坚持边缘的立场,以流放为永恒的故乡,正是薇依本人一生的坚持。

 

不应成为“我”,更不应成为“我们”。

城邦让人感觉身在故乡。

必须在流放中自觉身在故乡。

扎根于虚空之中。

这四行文字再好不过地定义了薇依的精神姿态,流放在他乡与故乡之间,扎根于虚空的边缘之地。从某种程度而言,在二十世纪的思想殿堂里,薇依的“不合时宜性”恰恰归因于这样一种对传统的天真的坚持,天真到了放诞,到了冒犯权威的地步。作为基督徒,她不曾受洗;作为柏拉图信徒,她不离基督精神的光照。她以独特的方式执着于人类最根本的问题,穿行在一座座“人类困境和神性完美之间的桥梁”。尽管一路发出“嘶嘶”的痛苦呻吟,但没有什么能妨碍她品尝到“葡萄酒和面包”的真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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