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引言
萨福是残缺。是沉默发出的回声。是沟壑。是谜。是一个永久的象征。
在欧美文学传统里,如果荷马是父,那么萨福就是母亲,是姊妹,是情人。她的歌声热情奔放,绰约闪烁,飘摇不定,穿过两千六百年的黑暗,像火一样燃烧,如大理石一样清凉。然而每当我们侧耳细听,就只有冷泉潺湲,在阿佛洛狄忒残缺不全的石像脚下哽咽。没有萨福。只有我们对她的呼唤,从幽谷传来回声。
少有哪个上古诗人,在欧美文学传统里,被如此经久不息地塑造成种种神话。萨福的声音被篡夺,被发明,被模拟,被重写。在不同的时代,她满足不同的人们不同的需求。
我们向她俯视,只看见自己的倒影。纳西索斯,希腊神话中的美少年,都说他因为自恋,变成了水仙花。但是,我相信意大利哲学家阿甘本(Agamben)的诠释:纳西索斯爱上的,不是自己,而是水中之“像”。波纹扭曲了它,凝视的目光改变了它。我们伸出双手,只触摸到一个永远正在消失的面容。
◆ 二 芦纸残片:重构萨福
生活于公元前一世纪的历史学家狄奥尼索斯(Dionysius)说:有一种文学风格,不以壮丽,而以优雅与精致取胜,“永远选择最婉妙和谐的字眼,追求悠扬的音节,以达到优美动人的效果。此外,它在安排词句方面从不随随便便,而是仔细衡量字词如何搭配才能悦耳和迷人,把每个字都放在合适的地方,不但把它们琢磨得圆美流转,而且使所有的关节相互协调……在诗人里,我以为赫西俄德、萨福和阿那克瑞翁做到了这一点。”
◆ 三 碎瓷
把萨福视为女教师的做法,是在我们对上古勒斯波思社会文化缺乏全面了解的情况下,对男性会关系的一种想像模拟。
◆ 四 “我对你们,美丽的人啊,永不会变心”:神话萨福
“萨福”虽然是“激情”的象征,这份激情的对象,却不一定都是女性;因为萨福歌诗本身的模糊性,每个不同的时代都可以依照自己时代的偏见,嵌入一个不同的性别。
从公元前四世纪开始,萨福开始出现于希腊的喜剧。在安提芬斯(Antiphanes)遗留下来的喜剧短片里,萨福出了一个谜语:“何物女子,怀抱幼儿,虽不能言其声远扬,而近者不闻?”萨福的父亲猜说“城邦”,但他错了,谜底是“书简”,在希腊文里是阴性名词。这真是一个象征性的时刻:萨福的声音——女儿和女性的声音,抹掉了“城邦”的父权政治秩序,骄傲地宣扬了文字和书写的力量。
围绕萨福编织出来的神话会反过来影响我们对她的残诗的解读。须知萨福的歌诗和《诗经》相似,在阐释方面充满疑难,学者们常常不得不根据下文进行“填空”,而我们可以想见,这种补缺行为是如何参与了歌意义的创造;尤为重要的,是学者们在补缺时采用的选择本会被萨福神话(及学者本人的意识形态)所支配,从而丧失确定和权威性。换句话说,后世的“意识形态”不仅决定了文本的解,更决定了文本自身的创造与建构。这种情形,实在是比“萨福的性倾向”意义更深远也更复杂的文学与文化现象。
莫斯特的结论:“是一些具有局限性的、在短时间内时髦的偏见——无论是关于妇女的,关于性的,还关于诗歌的,等等——决定了我们的期待语境,帮助我们选择什么才是合理的或者可能的,而编者,诗人,以及其他读者,无不把这些期待语境带到对古代诗歌和记载的阅读中来;正是这些语境在我们理解、编辑和翻译的过程中,扮演了一个决定性角色。”
◆ 第一辑 萨福歌诗101首
15
卡尔森则以为,萨福诗中的三角处境,勾出了“欲望”的基本轮廓:欲望如要生存,必须被延宕——不一定是靠一个第三者,可以是被爱者的冷漠拒绝,家庭的干涉,礼教的阻碍,等等。这些障碍是“欲望”维持下去的关键,因为一旦爱人和被爱者间的距离不存在了,欲望也就死去了。欲望是一个三分结构,是欲望本身的性质决定了它的组成部分:情人,被爱者,以及阻隔在他们之间的屏障。在这一舞蹈中,人并不移动;移动的是欲望:“厄洛斯是一个动词”。
49
在落日时分,蔷薇指的月亮
压倒了所有星辰,照耀盐海,也照耀
花深似海的平原
75
卡尔森在其著作的第一章中分析了欲望的双重性:既苦又甜,既寒又暖,既湿又干;它给恋爱中的人造成矛盾精神状态,使之做出自相矛盾的行动,甚至导致双重的道德价值——欲望既善又恶,可以引一个人走上美德的路,也可以引之走向堕落和死亡。卡尔森以为,“厄洛斯”这个希腊词的本义是“缺乏”。这决定了“欲望”永远不能得到满足,因为一旦满足,“欲望”就不存在了。“对于从萨福直到今天的思想家们来说,厄洛斯的这一矛盾内涵至为重要。”
99
[泰阿的马克西穆思在《讲演集》(18.9)中说:“苏格拉底称厄洛斯为‘诡辩家’,萨福则称之为——”]
编织神话者
(娄伯,188)
译者注:
为什么厄洛斯是神话的编织者?“也许欲望在情人心中是全部想像生活的契机——没有欲望,爱情和哲学都失去了养分。”也许,诗人想说:欲望是依靠神话——幻想出来的东西——才得以生存的。
101
[亚里士多德在《修辞学》里写道:]
死是恶事(萨福说)——
诸神规定如此,否则,
诸神也会死去。
(娄伯,201)
◆ 第三辑
《萨福致菲利尼思》(英)约翰·邓恩(John Donne,1572-1631年)
邓恩的“萨福”是同性恋者。她强调,她的爱不会伤害菲利尼思——不像男子之爱,是一种侵入,占有,对“自然状态”的破坏——好比耕耘之于大地。这样,邓恩巧妙地把历来被视为“非自然”的同性之爱,转化成了最“自然”的:
那为什么还要
一个粗硬男子的耕种?
男人们哪,他们留下的,尽是他们罪孽的表征
就好比下雪天抢劫的盗贼,被人轻易跟踪。
可是我们的游乐不落形迹
譬如天上鸟,水中鱼。
女性的身体被描绘成自足的乐园——甚至不能用自然之物来打比方,因为自然之物都有缺陷,而菲利尼思的身体是完美的,因此只能用她自己的身体部位来对她进行形容:
不能说你好像羽毛,星辰,杉树,或者百合
那样地柔软,明亮,挺拔,或者白皙;
只能说,你的右手,右颊,还有右眼
就好像是你另一边的手,面颊,和眼睛。
菲拉尼思身体的对称,为“萨福”自己和菲拉尼思之间的相像做了铺垫。勒斯波思的爱,相对于异性之爱,是“两个相似者”之间的爱。
《厄洛斯》(美)希尔达·杜利特尔(H. D., Hilda Doolittle,1886-1961年)
蜜与盐,
火从岩石上进出,
为了邂逅
从黄昏星泼洒出来的火。
《勒斯波思》(美)西尔维亚·普拉斯(Sylvia Plath,1932-1963年)
太阳给你溃疡,风给你结核。